1.
长乐郡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雪了。
呼啸而来的冷风夹杂着细碎的雪渣子从空中飘飘而下,季潜渊仰头吸入一口凛冽的寒气,透骨的凉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看着远处趔趄跑来的小黑点,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城门外的小乞丐抬手擦去鼻子下的一条青龙,然后紧赶慢赶地,总算是在闭门之前进了城。季潜渊恶作剧似地将生了锈的长枪狠狠往地上一跺,压住了小乞丐的麻口袋。这脏兮兮的麻袋在她的腰上紧紧绕了一圈,饶是这样,还是有一大截子拖在了地上。此时,她正惊恐地跌坐在地上,一双紧闭的盲眼在她的眉间留下淡淡的蹙痕。她的双手徒劳地拉着被长枪压住的麻袋:“求求……求求这位军爷……”她哆哆嗦嗦地说着,牙齿上下打颤的动静让她的话听来有些模糊不清。
“求我什么啊——小瞎子?”卫兵拉长了声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求你……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让小乞丐恍惚失神,她张了张嘴,十五年前的记忆随着上下翻飞的雪花一股脑地飞进了脑海中。十五年前,她站在城门口,面无表情地摔碎了递到她手上的玉镯子,然后踏着散在地上的碎片离去。那年,他看着地上摔碎的镯子,拉住了她的手腕,语气无助:“求你……”
他当时求了些什么,她发现自己早就记不清了。
“求你……”小乞丐扯着麻袋的手松了松,终于轻飘飘地吐出一句,“求你放了我,阿弱。”
卫兵闻言,嘴边嘲讽的笑意突然凝固,陈年往事带起的怒意让他差点控制不住情绪,可话到了嘴边已经悄悄转了个弯,最终化作了一句不咸不淡的抱怨:“我都说过多少遍了,不准你再叫我这个名字了,难听死了。”卫兵捏着长枪的手指一次次松开又握紧:“我叫季……”
“我知道,你叫……潜渊,季潜渊。”小乞丐话毕勉力一笑,随后像是失去了全身力气一般,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迟来多年的雪花纷纷扬扬,很快盖住了道路原本的颜色,仿佛整个长乐郡在一瞬间白了头。
“宿宿!”季潜渊对这猝不及防的变故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是……很多年没看见你了,跟你开个玩笑而已,可别吓我……”他丢下手中的长枪,艰难地抱起地上的小乞丐,一步一滑地冒着大雪去寻城里的医馆。
她明明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季潜渊却觉得这具小小的身体有着千万斤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尘封太久的往事就像长乐郡经年难见的雪花一样,在这一瞬间全部来势汹汹地冲到了他的眼前……
2.
长乐郡独活医馆的董大夫摸着小乞丐的脉,面露难色地摇了摇头:“病症诡异,我还从未见过,不敢擅加医治……”
董大夫是城里医术最好的、资历最老的医者,他曾是皇宫里的御医,十五年前告老辞官,在这长乐郡这个三面环山的小城定居。董大夫在皇宫的泥淖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已是了不得的本事,郡里的人都说董大夫有知进知退的大智,殊不知年少入宫的他也曾单凭着一腔悬壶济世的天真差点让自己成为宫里权贵斗争的牺牲品。那年,宫里内斗严重,先帝驾崩,留下一份未填上继位人的诏书,大皇子派和三皇子派的人为此争红了眼,在愈争愈烈的日子里,三皇子逐渐失势,皇宫里原本一直持着中立态度的人也开始有了明显的站队。当突然身患怪病的三皇子独自躺在宫中,而无一位御医敢前去医治时,董大夫背起了药箱……
“董大夫,董大夫!”季潜渊摇晃着董大夫的胳膊,把他从往日的回忆中拉了回来,“求你……救救宿宿吧!”
那一年,跪在御医府门口的明妃拉住董大夫的袍角:“求你……救救我儿子吧。”
七年前,长乐郡季寡妇家的独子蛮不讲理地拦在他家门口,恳求中分明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倨傲:“求您救救她吧,我以后中了状元一定会报答您的!”
董大夫用力闭了下眼睛,然后看着季潜渊怀中衣衫褴褛的女孩,淡淡道:“把她放下吧,我尽力试试。”
季潜渊小心翼翼地把宿宿放在了屋内的床上。许是她太瘦的缘故,季潜渊觉得那张空荡荡的床更显出她的瘦小无助。
董大夫一边施针,一边与季潜渊闲闲地说上几句:“十五年间,这女娃去了哪里,怎么现在才晓得回来?”
“我……我也不知道……”季潜渊看着宿宿的脸,分明还是一张孩童的脸,没有因为十五年的光阴而有过任何的改变,这差点让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段日子,季潜渊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她。十八年前,她像个从天而降的谜一样来到长乐郡,来到季潜渊身边,三年后,她又谜一样地突然离开。
“考中过状元没有?”董大夫突然转变了话头,将注意力放在了季潜渊身上,“我记得你小时信誓旦旦地说过要报答我。”
季潜渊不好意思地干笑几声,想起了娘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潜渊,你知道你爹为你花了多大的心思吗,这个名儿还是他特地请郡里学堂里最有学识的先生给你起的,你可一定要争气啊!
潜渊,潜渊……潜龙在渊,这里寄托了季老三多大的期望自是不言而喻的……
“这状元哪是那么好考的,安安心心地待在这个小地方,做个守城门的卫兵,活得安稳自在。”看季潜渊没有回答,董大夫紧接着感慨了一句,“可小老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啊,怕就怕这”造化弄人“四个字……”
3.
季大婶是个寡妇——过了夫家门不到两年,丈夫就死在了发疯的马儿蹄下。京中下访巡查的官家老爷,带着一列扈从招摇过市,哪里有个下访的样子。马蹄在本就不够宽敞的街道上奔驰,掀翻了不知多少生意人的摊子——满地被踩碎的果蔬、玩意,看了无不叫人心疼。当然,最叫人揪心的就是那躲闪不及的季老三。
季老三一生本本分分。攒着银子娶回了心爱的姑娘,婚礼热热闹闹,新房不大倒也算得上整洁温馨,年前刚得一子,便找来附近学堂的教书先生千挑万挑地取了个好名字唤作季潜渊。若是故事继续这样讲下去,定是一个和乐美满的结局。但世事偏爱与愿违,造化弄人素来就是小老百姓们的家常便饭。
我们生在长乐,长在长乐,为什么日子偏偏不能过得长乐呢?
这话曾经被季大婶唠叨了好多遍,从季潜渊记事起一直念到季大婶去世,而今又常常被季潜渊念起。
十二年前的季潜渊离家从军,原以为若是遇上大战立了奇功,这一番回去必是风光无限,衣锦还乡之后再想找回离开的宿宿肯定不难。怎奈边境十年太平,浑浑噩噩混过十年光阴,便被打发了回来,回乡做了个没什么俸禄的城门守卫。
“这是……我的名字。”沙地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季潜渊,笔画太多,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能记住如何书写已经不易。宿宿忽略了他不怎么美观的字迹,点头应道:“嗯,我记住了,阿弱。”
“都、说、了——要叫我季、潜、渊!”
“好的呀,阿弱!”
季潜渊早产,因而体质素来比常人差些,再加之他白白净净、瘦瘦小小的模样,阿弱这名字便在宿宿的心里扎下了根。任凭季潜渊如何纠正,宿宿总是改不过口来。
虽然每次都要因为名字的事情气上好半天,但季潜渊还是异常珍惜宿宿这个来之不易的朋友的。小地方的流言蜚语总是传得特别快,再加之寡妇似乎天生自带话题,那位惊了京中老爷爱马的季老三,更是让这一家子成为了郡中茶余饭后的谈资,是以讨人嫌的舌根子让小小年纪没了父亲的季潜渊,不曾有过什么同龄的玩伴,唯有这个同样背着指指点点目光的宿宿是他不可多得的伙伴。
宿宿的来历没人知道,长乐郡的邻里间也因此流传着各种身世版本。季潜渊坐在门口一边劈着木柴一边腹诽,若是将宿宿这些版本的身世收集起来都可以做成精彩的话本子了!
人总是在比较中获得幸福的。季潜渊想了想宿宿身上的流言,又看了看自己,自觉其实过得也不算最差的了。如此想来,手中劈柴的动作都轻快了起来。
但时间久了,少年纯洁善良的心性中不免又对宿宿生出几分同情来。
“你从哪里来?” “你姓什么?” “你的家人在哪?”这些问题他想问,却问不出口,似乎问了那些少年的心事就会被谁偷窥了去。
可这样的心事还未来得及挑明白,就全部随着那只摔碎的镯子落在了尘埃里,永远再难拾起拼回原来的模样。
4.
“我记得这女娃的眼睛本不是瞎的。“董大夫收针时,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外面那么苦,当初怎么会想着离开呢?“
“长乐郡就不苦吗……“季潜渊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待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之后,想再弥补自己的莽撞之言时已经晚了。
“是,也很苦。“董大夫没有恼怒季潜渊的反驳,反而云淡风轻地笑笑,”在哪里都是苦的,只看你如何去适应而已。先帝贤明一世,怎会忘记了在诏书上写下继任者的名字呢,先帝不过是选择了最残酷但同时也是最有效的选拔方法罢了。“
“适者生存。“董大夫扶起依旧昏迷的宿宿,把她交给了季潜渊,”我尽力做了该做的,剩下的全看她自己了。“
“多谢!”季潜渊接过宿宿,走到医馆门口又犹豫了几秒,而后转身问出了此刻心中最大的疑问,“董大夫,既然连当初那样的食人不吐骨头的内斗都挺过来了,想必你是应了那句‘适者生存’的话,那你为何没有一直留在宫中?”
“这么多年状元没有当上,战功也没有立下,你守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娃是为何,娶个简单正常的女人好好过日子不好吗?”董大夫没有直接回答季潜渊的话,而是笑眯眯地将季潜渊这些年来极力掩盖的尴尬尽数不留情地抖了出来,“执念作怪。放手这个道理,我懂得比你早,也比你深。”
季潜渊没有答话,只是沉默地冲着董大夫微微欠身,而后大步迈进了满城的风雪之中。
长乐郡的百姓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雪了,是以天色虽晚,仍有不绝的人或引着孩子或牵着情人走到街上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冬雪。无数人与季潜渊擦肩而过,城北卖豆腐的老王,街口纳鞋垫的孙家媳妇,领着孙子出来玩雪的赵家婆婆……长乐郡太小,得了闲在城里漫游些时日,不过几步就可走遍,是以郡里前前后后住了谁,大家自是熟悉得不得了,可却不曾有一人在季潜渊身边停下来——大家姑且自顾不及,哪还有心思去管季潜渊怀里那个看起来生死不明的乞丐呢……造化有时很残酷,它让人学会了接受不幸的现实,但更残酷的是,它让人学会了接受别人不幸的现实。
在城门边顶替同伴值班了整整一天的季潜渊还没有吃上一口饭,他抱着宿宿一步一步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该做什么。地上打滑,早已饿得有些乏力的季潜渊不留神就摔了一跤,他坐在地上,一时茫然无措,只放空般的看着身边往来的鞋子,直到有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停在了他的面前。
“孽缘啊,孽缘啊……”
季潜渊循声抬头,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道士一边低声喃喃一边左右摇头,一副可叹可惜的神情。那道士身后一面破幡,上书“天下神算”四字,俨然一副江湖骗子的行头。季潜渊原本最是厌恶这些打着神仙名头招摇撞骗的假道,但此时没了主意的他听到这样一番话也顾不上什么真道假道,当即抓住那抬腿欲走的道士的破袍:“你说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
“无甚深意。”道士深深看了季潜渊一眼,用力扯回自己的袍子转身离去,随之离去的还有那一句轻得快要散在风里的哀叹,“小伙子,莫要再生执念,重蹈前世的覆辙……”
5.
前世真的存在吗?
季潜渊一边生起屋子里的火,一边搓着手在宿宿旁边坐了下来。道士方才说过的话在耳边萦绕不去,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做过的一个梦。
梦里有落了满地繁花的泥巴路,路的两边是仰着脖子好奇张望着村口的乡亲们。衣锦还乡的状元郎骑着高头大马,享受着那些或钦羡或嫉妒的目光,花瓣翩翩,落在他的新衣裳上,他不着急拂去,仿佛这是故土给予他的额外嘉奖。
然后,季潜渊看见了自己。当然,他不是那个春风得意的状元郎。他看见站在人群中的自己奋力踮起了脚,手上还沾着些没来得及擦去的白面粉。
“回去吧,店里的包子就快蒸熟了。”
季潜渊看不清说话人的脸,只听得是一个清清脆脆的女声,口吻态度听起来就像是屋内人才会有的亲昵。
“走吧。”他看见梦中的自己转身,消失在了开满春花的林子中,一步一步远离了身后那片热闹欢喜的繁华。
有多少人的前世会如自己想象中的那般轰轰烈烈呢,大多都是和今生一样的平平淡淡的凡人罢了。
屋子里的柴火“哔哔啵啵”地响了一阵,宿宿的脸上慢慢了有了些血色,季潜渊赶紧掏出之前董大夫给他的药膏给她敷上。
看着宿宿,他想起十几年前,自己曾一边把山上挖来的止血草丢给宿宿一边饶有兴致地跟她讲着晚上曾做过的梦。
“可惜啊,那个状元不是我!”季潜渊愤愤地抱怨,“我只是个卖包子的!”
“但你做的包子很好吃啊,乡里的人都夸你呢。”宿宿听完,认真地说道。
“说得好像你吃过一样……”季潜渊嘟囔了一句。
“我当然吃过啊,那些包子馅都是我教你和的呢!”
“我做个梦,怎么你还当真了?”季潜渊有些好笑地看着宿宿,“你是溜到我梦里偷吃过包子吗?”
宿宿没再说话,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后低头专心去处理自己腿上的伤口。
宿宿身上每隔一段时间总是会莫名其妙出现一些伤口,季潜渊试图问过它们的来历,但宿宿每次都缄口不言。最严重的那次甚至吓到了素来以胆大自称的季潜渊,他看见倒在草丛里的宿宿身上遍布触目惊心的血迹,来不及多想就上门拦住了正准备出门远行的董大夫……
长乐郡的雪越下越大,夜风狠命地拍着原本就不太结实的木窗,季潜渊守在床边听着风雪呼啸的声音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一夜未睡。其实,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季潜渊已经不记得了,等他回过神时,原本躺在床上的宿宿已经不见了踪影。
6.
上一次宿宿突然不见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季潜渊一边漫无目的地满城寻找着一边忍不住去翻找十几年前的记忆。十五年前,向来对季潜渊百依百顺的宿宿失约了。季潜渊拿着扎了整整三天的风筝在后山坡上迟迟没有等到她,却最终在城门口堵住了一脸惊异的宿宿。
“你怎么……”宿宿难以置信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喘着粗气的季潜渊。
“我怎么来了?你是不是想问这个?”季潜渊有些生气地直起腰,向着宿宿逼近一步,“我要是还傻傻地等在山坡上,就抓不到你了!你打算一个人跑到哪儿去?”
“我……不去哪里。”宿宿看了看季潜渊手中的风筝,然后轻轻浅浅地笑了笑。
季潜渊低头看了看宿宿始终长不起来的个头和依旧稚气不改的脸,叹了口气:“是不是郡里那些坏小子又拿你开玩笑了?”
宿宿摇头,眼神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季潜渊手中的风筝。季潜渊知道宿宿向来是不会将那些玩笑放在心上,他这样问只是因为面对这样沉默的宿宿,竟不知该如何开口继续自己的话题,有时宿宿太过云淡风轻的态度让他怀疑自己甚至根本就不曾了解过她。
“那你跑出城打算干嘛?”季潜渊习惯性地伸手就要去拉宿宿,却被宿宿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季潜渊疑惑地挑了挑眉,而后变法术般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漂亮的玉镯子,说话时带上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讨好和安抚:“这是我攒了三年的工钱才买回来的镯子,送……“季潜渊的话还未说完,宿宿就伸手摔掉了这只镯子。
清脆的响声将季潜渊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停住脚步,扭头就看见了脚腕上拖着沉重锁链的宿宿和她身边的道士。
“宿宿!”季潜渊上前几步,却发现自己不论如何都无法靠近他们,“你的病还没好,怎么能到处乱跑?“镣铐“丁零当啷”的声音让季潜渊觉得刺耳,他看向两人只觉得始终隔着一层抹不开的雾气,似近似远,几乎都让季潜渊怀疑自己的眼前所见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你到底是谁?放开她!”季潜渊看向道士的眼神充满戒备,“之前你对我胡言乱语,现在抓了宿宿又想做什么?”
道士身后的破幡迎风而立,原本写在上面的“天下神算”四字不知为何已经褪去了颜色,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曾经写过什么字迹。“你叫我放了她?”道士眉眼淡淡,连脸上的笑容都显得似有似无的,可说出的字字句句都穿凿有力地落在了季潜渊面前,“该放了她的人——是你。”
“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么多年,终于下雪了啊。“道士没有直接回答季潜渊的问题,而是伸手接住了飘飘悠悠落下来的雪花:“你知道为什么长乐郡十几年都不曾下过雪吗?“
季潜渊的眉头紧锁,不耐烦道:“我怎么会知道!“
“长乐郡十几年不下雪,是因为你。“道士一边说着一边将身边沉默的宿宿往自己的身前带了带,”而今落雪,也是因为你啊。“
季潜渊看着被道士推到身前的宿宿,她仰着头看向他,就像十几年前初见时那样,咧开嘴笑了。道士的话和长乐郡风雪的呼啸声灌满了季潜渊的耳朵,他几乎听不见眼前微笑的宿宿张嘴冲自己说了些什么,他瞪大双眼努力分辨着宿宿越来越模糊的轮廓,努力读出了那句飘散在雪中的话——放手吧……
十五年前,她站在城门口摔碎了他精心准备的翠镯,然后对满是惊怒的他丢下一句:“放手吧。”之后就再也没有音信。
十五年后,她身着乞丐的破衫出现在他面前,即便双目失明,她依旧能清楚地喊出他的名字,然后说出的一句话仿若数十年前那样又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上——“求你放了我,阿弱。”
而此时此刻,季潜渊已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他近乎疯狂地推开一直站在宿宿身侧的道士,然后伸手向宿宿抓了过去,可却发现自己的手竟轻而易举地穿了过去。季潜渊觉得宿宿几乎快要被这满城的白色抹掉了,他又转头死死捏住了道士的肩膀,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宿宿她……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
“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了——”道士打断了季潜渊的话,不住地摇头:“她不是自一开始就一直叫你放手吗?”
长乐郡的雪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道士将手中的破幡抖了抖,眯眼看了看放晴后的第一缕阳光,然后拍了拍季潜渊的肩膀,笑着开了口。
季潜渊呆呆地看着道士的嘴巴一张一合,那些字字句句钻进他的耳朵,带来竟不是惊异,反而是一种了然一切之后的释怀。
7.
吾心何宿?
季潜渊坐在坟包前,蓦地想起了这句话——其实,准确来说,这一世,他还不叫季潜渊,他是村里包子铺老板的唐千。
村里人都道唐千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才娶回了前知府老爷家里才貌双全的秦大小姐。秦家早在三年前已经败落,秦老爷在官场如履薄冰,却仍防不住背后别有用心的小人和暗箭,圣上一旨赐罪,全家贬为贱籍。也正因为此,唐千才得以遇上被无赖公子哥欺侮的秦西沅。
替秦西沅解了围的那天晚上,她泪眼朦胧地灌下了整整三大壶酒,口中不住喃喃:“家没了……吾心何宿……”这样的场景任谁见了,都会心生爱怜,更何况秦西沅还是个面容姣好的美人小姐。但当时的唐千捂着自己的钱袋子,心里叹的却是:“赎她自由已经花掉了我铺子的全部积蓄,这酒再这么喝下去,我怕是要变卖铺子流落街头了。”
唐千这辈子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娶一个落魄的大家小姐为妻,当然也不曾想到秦西沅会死于一场来势汹汹的瘟疫——村里半数的人未能幸免,好在最终疫情得到了控制。唐千始终固执地认为,如若自己早年高中了状元,如若秦西沅不是嫁到这样一个偏远的小村,嫁给他这样一个只会卖包子的野夫,她是根本不会死在这场迟于控制的瘟疫中的。这样的想法一生出来便成了伴随着唐千后半辈子的愧疚,临死前就化成了谁也解不开的执念。
生死轮回,要想顺利渡过河岸,投胎到下一世,就必须饮下孟婆递过来的那碗汤。忘却今生爱恨,只盼来世再生时是个无甚挂念的干净凡体。但唐千不愿,他既不愿做一只流浪在世间的孤魂,也不愿如此轻易就将有关秦西沅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他当着孟婆的面磨磨蹭蹭地喝掉了半碗汤,然后将剩下的半碗偷偷倒进了河里。自以为小动作不会被发现的唐千带着侥幸走入了下一世的轮回,而宿宿便是唐千的执念所化而成。季潜渊自出生起,就带着轮回时犯下的过错,使得长乐郡多年不再降雪。
“虽然你已记不清前世的事情,但心中的那股执念依旧强烈。她知道你始终不肯放下,所以三番五次地想要离开。“道士慢悠悠地说着,“她身上的伤也是为了替你一次次挡下来自阴间的惩罚而留下的。”
“她那双眼睛为何会瞎?“这是季潜渊再次见到宿宿后,一直埋在心里的疑问。
“为了替你赎罪。你轮回时做出那样违背转世之理的事,孟婆大人不得狠狠地罚你一罚吗?“
“你内心深处既始终不肯主动放下前世的执念,她只有主动请求阴差让自己灰飞烟灭,从此再也不出现在世间。那双目便是阴差行邢时刺伤的,她后来虚弱得只剩一个残影,亏得贫道半路遇见,才能带着她最后一次回到长乐郡。“道士从怀里掏出一块小方帕,帕子被包成了一个小小的团形,”这个,你拿着吧。“
帕子展开,里面包的正是十几年前被她亲手摔碎的镯子。当年,他看着她踏着这些碎片离去,却不知道她后来又偷偷折返回来,将这些碎片小心翼翼收了起来。
“所以——”季潜渊仰头吸入一口凛冽的寒气,感受着落雪后长乐郡久违的清朗气息,“我还能见到她吗?”
“你应当明白的,灰飞烟灭是什么意思。”道士摇头,将破幡扛在了肩上就准备转身离开,却在听到季潜渊的下一句话后惊讶地止住了脚步。
“我明白的,所以——两个人的灰飞烟灭总好过一个人的万念俱灰,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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