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里的天气最是酷热难耐,公族子弟们为了这次的射猎活动,大都提前备下席帽或是纱笠,未入行伍的还在车上装了罩衣,以应对骄阳的炙烤。可真到了初七日时,天上竟下起了濛濛细雨,以至于清早起来,人们又不得不打开行装,将遮阳的行头都替换成防雨的皮甲和蓑衣。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待他们陆陆续续齐聚董泽的时候,已经是巳时的后半程了。
公孙枝本就心绪不佳,看过了这一路的烟雨蒙蒙,情绪更是低到了极点。好在游余和公孙突相伴,二人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倒也叫这路途显得不再那么无趣。
烟雨中的董泽别有一番意趣,站在泽畔的一座山丘上眺望,雾笼寒潭的景象便尽收眼底。在家里待得久了,猛然看到这一幕烟波浩渺的景象,公孙枝顿时便感到心旷神怡。但在这旷达之中,一股忧伤的情绪也在无声地蔓延,在心底里酝酿出一股说不出的情愫。
“上次游猎的时候,上场的都是身在军行的甲士,我们就是有心试试身手都不得,这次可不一样了!”围场中的游猎活动早已开始,空旷的原野上甲士们长呼短喝的声音连绵不绝,让游余不禁感到技痒难耐。在将野食的器具都安顿好后,他便匆匆走上前来,拉住公孙枝的小臂笑道:“君上特意下令,族中少年无论男女皆可一试,小叔叔可不能落了人后啊!”
“那是自然!”公孙枝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游余手臂上的一只蜘蛛,痴痴地回应说:“既然来了,又怎么能扫兴呢!”
说话间,公孙突已经将车驱到了平地上,此时正在远处不住地招手。下雨天草木湿滑,公孙枝挥手示意,遂背起箭袋跟游余一同下山,谁知就在他们快要走到坡底的时候,两个人竟然同时踩空,随后一前一后摔倒,顺着山坡就滚到了戎车跟前。看到他们的狼狈模样,公孙突止不住大笑起来,引得泥地里的两人莫名其妙地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后也开始狂笑不止。
“待会儿驾车的时候可要小心了!”公孙枝装作没好气地说道:“别到时候车马一滑,把我们再甩到水里喂了鱼,可就有你好看的了!”
“你们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公孙突拍着胸脯,信心满满地打了保票:“我学习驾驭已有多年,还从来都没出过差错呢!”
可说归说,做归做。真到了开始狩猎的时候,原本信心满满的公孙突还是掉了链子。彼时,三个人正追着一头豪猪满林子里跑,在到一处拐弯的地方时,从对面突然冒出了一辆车。公孙突紧勒缰绳,引着驷马向左侧避让,谁知一个用力过猛,车子偏离土路在草地上横向滑行起来。牵引戎车的驷马脚步大乱,不一时便尽数栽倒在地,把车上的三个人凌空甩了出去。
好在山林中尽是半人高的荆棘草甸,几个人虽说被甩出去不近的距离,却都没有伤到筋骨,这也算是万幸了。三个人哼哼唧唧地躺在草甸里,又是诅咒天气,又是互相嘲骂的,你一言我一语嚷个不停,就是要起身的意思。正当此时,突然听到有一女子在旁嘲讽道:“技艺不行就得多加练习,光在这里瞎嚷嚷有什么用,全都是一副小丈夫的做派!你们是打算就躺在这里不起了吗?”
“子婉?”猛听到这声音,游余满是惊诧地扭头看了一眼。待看清来人的面目,他顿时打了个激灵,一骨碌身子就跳了起来:“你……你都看到了!”
“叫什么呢?”来人是韩简的妹妹伯姬,闺名子婉。从辈分而论,子婉当是游余的姑姑,但游余自小跟他玩闹在一起,所以习惯性地叫了她的名字。可伯姬却似乎很不乐意的样子,突然上前拧住了游余的耳朵,瞪着眼睛恶狠狠地命令道:“叫姑姑!”
“疼疼疼疼疼……”游余龇牙咧嘴地喊道:“好姑姑,手下留情啊!”
“以后还敢这么叫吗?”
“不敢了不敢了,绝对不敢了!”游余歪着脑袋连声求饶:“我向你保证!”
“伯姊来了!”
“见过姑姑!”
趁着两个人打闹的空隙,公孙枝和公孙突慌忙起身整了整衣冠,遂恭敬地向伯姬见礼。
“这还差不多!”伯姬松开了游余的耳朵,过来拉住两个公孙仔细了看了看,还颇为关切地问道:“有没有受伤呀?”
“没有!”两个人齐声答道。
“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呀!”游余在一旁咧着嘴。
“你?”伯姬很不客气地瞅了他一眼:“你皮糙肉厚的,摔几下也不要紧的!”
几个人正互相说着话,突然听到又有一女子上前屈身致歉:“是婢子唐突,不慎冲撞了各位,还请见谅!”声音细若蚊足,正是赵夙的妹妹孟嬴。
游余抢先答话道:“零露妹妹何必致歉,我们这皮糙肉厚的……”
“孟嬴何时成了你的妹妹了?况且,零露的名字又岂是你能叫的?”伯姬(韩氏子婉)很是不客气地拽住游余,不让他上前。游余执拗不过,只得退到她身后,又是翻白眼,又是吐舌头的,显出很不服气的样子。伯姬只当是没看见,拉住孟嬴的手笑道:“不用跟他们道歉!几个大男人,驾车的技艺竟还不如你孟嬴妹妹,就算是翻了车也是该受的!你说呢?”
“说你呢!”见伯姬又来挖苦自己,游余这次却坏笑起来,他用肩膀碰了碰公孙突,噘着嘴笑道:“呶,说你呢,以后要勤加练习啊,没得再给我丢人了!”
公孙突也一时愧悔不已,脸颊顿时便羞红了:“这次,这次的确是意外,以后我一定勤加练习!”
“啊?”伯姬突觉失语:“刚刚是你驾车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公孙突赧然道:“小姑姑说得对,技艺不足就得多加练习,这没什么丢人的!”
“你自小就是上进的,我又如何不知?只是善御者坠、善舟者溺,无论你驾御之术有多娴熟,也当时刻谨慎才好。”伯姬耐心抚慰公孙突,游余却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偷笑,伯姬没好气地训道:“有什么好笑的,明知道雨天路滑,却还要以大欺小,也不知羞耻!”
“明明是……”见伯姬又剜了自己一眼,游余忙抿着嘴改口,嘴角上却还是露着狡黠的笑意:“姑姑说得都对!以后再也不敢了!”
“油嘴滑舌!”伯姬白了他一眼,又看向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公孙枝。见他正不住地偷眼向自己身后瞟去,伯姬突然想到了与自己同行的今瑶,一时间也感到局促难安。
“你季姊的事情……”伯姬上前按住公孙枝的手,低声劝慰道:“我们知道后都痛心不已,父亲和兄长也一直都在查寻幕后的真凶,想必用不了多少时日,就能真相大白了。”
“虽说即便查明真相,死去的人也终究无法挽回,可毕竟……毕竟能还她一个公道,让她在泉下也能瞑目,让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伯姬顿了一顿,又继续安慰道:“我想若你季姊在泉下有知,她应当也期望能够找到真正的凶手,而不是随便找个什么人顶罪的吧?若是因为她的死,引起了宗族之间的猜忌伤害,甚至是刀兵相向、互相残杀,恐怕这也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吧?”
公孙枝默然点了点头,止不住的眼泪掺着雨水顺着脸颊滑落:“这些我都知道,可是一想到……一想到……我还是忍不住……”
“你的心情我何尝不能理解?”话到伤心处,伯姬也不禁黯然垂泪:“生离死别最是折磨人了,特别是手足之间的永别……前些年我的两个弟弟,只是生了一场小病……那个时候我心里有多难过,我真希望我能替他们生病,替他们去死,可是……人生无常,亲人们会一个一个地离我们而去……不管这有多难以接受,也总是要面对的,不是吗?”
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滴,公孙枝愈发哽咽起来。这段时间以来,他痛心于季姊的突然离世,内心压抑到了极限。可在他身边的,不是低眉顺眼的仆隶侍婢,就是暴怒冲天的兄长,没有一个人能够体会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也正因为如此,使得他无论有多伤心,也无人可以倾诉,无处可容他放肆地哭一场。如今伯姬的几番言语,和着淅淅沥沥的雨滴,竟出其不意地冲垮了他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让他再也忍不住,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哭吧,好好哭一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看到这个平日里极少谋面的弟弟,竟在自己面前卸下了防备,伯姬心中也很不是滋味。这不免又勾起了他对已经故去的两个弟弟的怀念,干脆也借着满天的阴雨,抱着公孙枝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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