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镇本来不叫风云镇。
据镇上的老人们说,祖辈们在明代逃难逃到这个地方的时候,筚路蓝缕,白手起家,取的名字叫自在野。只不过到了清朝,镇上的人靠贩卖远近闻名的豆腐和井盐发了家,渐渐不自在了,再加上那年镇上发了场大火,毁了大半个镇子,大家一致认为,这都是因为自在野这名字不好,太自在是对神的亵渎,这是神的惩戒。于是,大家一齐商量着把镇名改成了雾隐镇,在南门修了座神武庙,供了座蛇盘龟铜像,以此趋吉避凶,以为从此万世太平。当时的人万万想不到,只懂靠骡子和马贩卖商品的镇子,在后来争先恐后修路运钢铁的时代里,真的像被浓雾掩藏起来一样,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断了跟外界的联系。
从那时起,外面的人就把雾隐镇称作风云镇,因为他们依稀记得,那个镇上的男人,名字里都有一个风字,女人的名字里都有一个云字。也就是那一年,镇上也不知道从哪来了一个道士,更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钱,雇了镇上几个年轻人,把镇子北门山脚下没人住的破院子改成了一座道观,名叫如是观,自称灵狐道长,也不跟镇上的人多来往,偶尔收些香火钱。就此度日。那一年,离姚云第一次见到灵狐道长,整整隔着50年。50年后,她第一次看见令狐道长的模样,也是最后一次。
这50年里,镇上的大人总跟小孩子说,灵狐道长是修炼成精的狐狸变的,专门吃掉不听话的小孩子。于是,灵狐道长就成了镇上最不受小孩子欢迎的头号公敌,一直到他仙逝,没有哪个小孩子见过灵狐道长。
姚云是个例外。她跑去看灵狐道长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听说他快死了,想去看看他到底有没有狐狸尾巴。
她看到了她想看到的一切。
灵狐道长躺在破烂的床榻上,斜着眼看到窗户外面正小心翼翼向房里探望的姚云,心领神会般呵呵笑出声来,故意侧过身,果真露出一条狐狸尾巴,然后,心满意足地呼呼睡去。
没过多久,道长就死了。那天,姚云看见镇上许多大人自发的跑去如是观给道长料理后事。连隔壁手脚都不利索的王婆婆也去了。王婆婆过去什么忙也帮不了,为什么还去呢?姚云问她母亲。
这就是镇子里的人情。虽然邻里之间,彼此不一定有过深的交情,甚至也没想过做朋友,但比邻而居这几十年,人死了,去送个行,不一定能帮上忙,尽的是人情。
这句话,姚云不一定懂。但直到她自己生儿育女的时候,她也始终确信,镇上的确住过神仙。
住过神仙的风云镇,镇上的人把由盛转衰的根源归结到“雾隐”这个名称。所以,他们给男孩子取名风,给女孩取名云,把出远门讨生活叫“赶雾”。于是,“风去雾散,云守朗空”就成了每家每户恪守的家训,意思是说,男人总是要出门赚钱的,女人就要留着守住家庭。为了方便“赶雾”,镇上的男人成立了一个组织,叫翕风会。会上分仁、义、礼、智、信5个风堂,“仁风堂”都是镇上的少爷和公职人员,“义风堂”里是有钱的商户,“礼风堂”则是小商贩,“智风堂”里是医卜星相的先生,“信风堂”则全是干苦力的劳工。每个风堂里又分大风哥,二风哥,三风哥三位理事,大风哥是最有声望的人,二风哥是最有人品的人,三风哥是最能干的人也是堂会实际的管理者,其余的人按入会时间先后又分为四风,五风,六风,一直分到十风。
虽然每一年都零散有人出门赶雾,但每过一个甲子,翕风会的人会全员集结到一起,共同出门打工,他们把这叫做“大赶雾”。每次大赶雾之后,总有很多人有去无回,留下孤儿寡母在镇子里。有人说,那些人是出去赚了钱见了市面,知道外面的好,娶了外面的老婆,再也舍不得回来了。但镇里的老人却坚持说,那是风吹得太远,没有遇到能收住阵脚的高山,就不知道回头了。
因此,没有人能阻挡翕风会的“大赶雾”。镇里的男人,十个有九个仍然会加入翕风会,不加入的人总是被看成是残废或是不合群的人,而一个男人,怎么可以不合群。
姚云的丈夫徐好风18岁那年就进了“礼风堂”,到现在,已经是风堂里的四风了,专帮三风哥办事。这一年,又到了“大赶雾”的一甲子,徐好风必然要出门了。临走的时候,他一个人在镇子门口的送风桥上吃了整整一包烟。但他还是没有等到姚云来送行。仿佛她已经做好了不再见面的准备,又或者她其实知道,他终究会回来,不必送?这问题,徐好风没有答案。
但如果他当年见过灵狐道长,听过姚云母亲关于人情的说法,也许他不会抽那一整包烟,也不必知道问题的答案。
因为姚云就像当年在窗外探望灵狐道长一样,在远处探望着徐好风,看着他到底会不会像露出狐狸尾巴的灵狐道长一样,在远处向她心领神会的微笑。
这一年,如是观大门上精雕细刻的飞檐已经长满了苔藓,变得残破不堪。镇子里的年轻人开始重新修整以前的老房子。
失落的风云镇好像依然失落。或者,像他们这样固守的人,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失落。
后会有期。
2015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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