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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的柿子、不高的青树和不及别人惨的她

普通的柿子、不高的青树和不及别人惨的她

作者: 蛮土土 | 来源:发表于2021-04-05 16:27 被阅读0次

    见着这么一群人,人生不壮丽、不悲壮、不凄惨、不伟大,安分守己的活着,在这个时代努力踮起脚尖去融入,却大多以“农村妇女”的粗鄙被刻印在社会。她们不宣扬女性独立、没有自身追求、贪图小利......

    在荒凉的年代来到人间,又在热闹繁华世纪寂静的结束自己潦潦草草的一生。

    (一)  茶叶

    她病了,但是地里的茶今年势头不错,这月前头已经采了两次,今天去人家地里做工回来的时候,路过去望了一眼,见着又是绿油油的一片。一辈子也没有摸过书,她也形容不出是个什么情形,就是回家的步子又快了些。

    到了门口,屋里漆黑一片,男人出去吃酒还没有回来,走时大门没有关严实,鸡崽子跑进了院里,拉了满地。她也不生气,将肩上的篮子放下,来不及拾掇自己。先铲了玉米粒将鸡打发了,才进灶房,桌子上狼藉一片,看样子男人吃了又没有收拾,桌上零星落着些饭粒、菜叶子。

    她走过去端起来闻了闻,天气不闷,家里又四处都透风,没什么味道,还能吃。往身上摸扒了半天、又去灶头周围寻了寻,还是没有找到打火机,正思索着会在哪里时,瞟到了桌下的水壶,拿起来的时候,眼睛都亮了,瓷实的,里面有水。

    他婶家早上催得急,来不及烧壶热的,是男人烧好的。她将饭倒腾在饭缸里,和中午吃剩下的咸菜和在一起,才小心翼翼的往里面加了些热水。水壶是分家的老物件了,壶身零星能看见些红漆,就是把手不知哪年掉了,没留意,用的时候得小心些。囵吞的,也算吃了口热饭,身子骨也暖了不少。

    感冒打前些年就断不了根,怕寒怕冷的。感觉到兜里有东西硬邦邦的,卡着不怎么舒服,手摸着了才想起,这是今天他婶子见自己头疼给的药,叫什么加黑,听说特别管事。

    他婶子不是个小家子的,一斤给两块,地里的茶冬天打理得好,采起来特别利索,这一高兴就忘了这事。忘了就忘了吧,将药片都吃了进去,一次两次的,都应该一样。

    夜晚睡不安稳,心口衰得慌。起来找口水,却见电视机开着,里面枪子声老大,都掩盖了男人的呼噜声。酒气喧天的,得赶紧睡了,没什么好生气的,水喝下去,心慌好了些,加快动作关了电视,地里的茶看着一天不能了事,得再起早点,后日茶园就开称了,得去。

    第二日,摸黑的找到了滚落在院子里的篮子。绊到夜间回来的男人了,发脾气踹了出去。能有什么可生气的,擦干净背绳上粘到的脏物,踏着月阴走了出去。得快点,再快点,采好的中午先拿去卖了,晚上的就少些,能背去外面队里,听说一斤多出五角。家里有摩托的都拿去那儿卖,她今天晚上也去。

    (二)  打火机

    “三嫂,比我们还早呐?”,是路口那家的媳妇,站在下面的地坎上喊她。

    她笑着应了:“也才刚到。”,中气十足,随着这么一嗓子,这座茶山在太阳露脸前变得鲜活起来。采茶的妇女陆陆续续的赶到,各样的说笑声在山间盘旋,随着雾,被风吹散。心里亮堂,有认识的人找她说话,两人盘算着这一截采完了,去哪个位置比较好。

    到了中午,交完茶叶,都搁路边围坐在一起吃午饭。她取了自己的袋子来,见人招手喊她,坐了过去。

    “三嫂,越采越厉害了,我们谁都比不过你。”,是今早喊她的。

    她嘴笨,笑着否认:“没有没有,我来得早。”

    “三哥在家还更早啊,那得去说说他......”

    “你嫩个去说嘛!”

    “能怎么说......”

    笑作一团。笑完,大家又都去说别的了,说是今天管茶的骂了谁,她没有听清。她突然就想到了家里满院的排泄物,又突然想到了他婶子家的院子,又细细想了一下,哪家和自家一样还是土院子,也就没想了。

    努力把饭缸里的饭都扒进嘴里,边上的人见她不夹菜,给她夹了好些。

    “吃瞧嘛,今年种的,要好吃了,去地里拿。”

    起早还能有时间弄这些吃的,她有些诧异,顺从的应了。去装饭盒的时候,却想起家里那个找不到的火机,迟疑了会儿,喊老板娘给她拿了个打火机。

    人见了,又打笑了一番,道:“嫂子,还给三哥带礼物呢?”

    她又笑着应了:“是呢、是呢......”,将老板娘递来的火机仔细揣进了兜里,没有再开口。

    她是最后一个交茶的,下山的时候,见到有几处还能采得起一些,就耽误了会。好在不用排队,称茶的人见了,帮她把篮子上的编织袋搬了下来。

    “这么多呀?”,边搬边问她。

    她缓缓呼了口气,才答到:“也不多。”,随即又笑了笑。

    接过今年的茶本子,看了看上面的数字,心底略微算了算,一百多,这会儿又笑了。

    回家的路上,步子也轻乏了很多。肩上负了一篮一篮的茶叶,取下了,身上松快许多,头可能还有些没缓过来,有些隐痛,抬手揉了揉。行动间,感受到了兜里的打火机,拍了拍,更坚定的踏进了风里。今年春天怪冷的。

    家里,和之前还是一样的。她晃了晃水壶,是空的。不过,她从兜里掏出了买来的打火机,灶热了之后,又收回了兜里。

    不冷了。

    (三)核桃

    她感冒还是没有好,鼻塞,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浓浓的鼻音,这让本就寡言的人越发沉默。村里的人都劝她去村上的卫生院输几天的盐水,好让这感冒能彻底断根。

    不过,树上的核桃已经有一些裂开了皮,路上也能见到被风摇落下的核桃子。她停下撬开来看,仁又厚又白,可以打了。

    家里核桃树不多,两天就收拾好了。男人连着爬了两天的树,她自己将树周围的地方再翻了一遍,没有打药水,地又偏,没人来打猪草,现下,树周围都是杂乱的枯草,在里面找打落的核桃不容易,尤其是脱了皮的,落进草丛里,不仔细些,根本发现不了。

    乘着天还亮着,她将编织袋里的核桃又倒了出来。男人在边上催促,她没应。拿出镰刀来,手起落,见刀尖上嵌着一个有裂纹的核桃,左手接了过去。

    右手使刀,左手转动手里的核桃,片刻,绿色的皮就被脱去,她将剥出的核桃抛进另外的袋子里,稍有停顿,随即又重复了之前的动作。一年没有使了,有些生疏,不过稍微适应了一会儿,就越来越快,不见之前的生硬。

    赶在天彻底黑下去之前,将核桃分好背到了村口。看了本子上的数字,不多,等到时候能拿钱了,刚够孩子两个月的生活费。

    过了马路,到铺子里喊了老板给自己拿了两对胶皮手套,想想又拿了一对线织的,迟疑了一会,又拿了一卷布胶带。她没有等在铺子里喝酒的男人,将本子仔细装进篮子里,径直回了家。茶叶没有了、核桃也打完了,明天就该去丫口里的人家去做剥皮工。听说今年比去年要多几角,自己快些,一个月又能攒一些。

    回到家中,和之前的没有什么不同。孩子刚刚开学走了,院里又和之前是一样的。喂鸡的时候,看到桶里的那棵青树,不知道哪年栽的了,塑料桶被风雨侵蚀得够久了,早就挡不住向下生长的根茎。现下,这棵青树已经将根深深扎进了院子里。

    这一发现没有耽误她多少时间,明天还要早起,剥皮的伙计需要的工具不多但是她还没有备好。将刚刚买来的手套带在手上试了试,活动了一下没有什么问题,将去年的镰刀找了出来磨了磨,大致去了铁锈。随后将东西都放进包里挂好,这才去睡了。

    我去喊妈妈回家的时候见着她坐在里面的角落里,隔着半腰高的核桃皮堆,她冲着我问 :“红庆,你还不开学啊?要多久毕业呐?”

    “没有呐,还要一学期呀!”,烘干的机器声音太大了,怕她听不清楚,我费力的和她解释了一句。

    “才有一学期呀?我家啊友还有一年半呐,他是专本连读,你不读吗?”

    见着她一脸笑意,我没有开口解释,只是道:“不读啦,去我家吃饭吧?”

    她拒绝了,表示她也要回去了。

    吃饭的时候,妈妈突然感慨到她还得回去自己煮饭,我有些诧异,问起,三大爹难道出去打工了吗?

    “家里打闲工啊!”,语气不好,似乎是对在家里饿着也要等着做活的人回家做给自己的人感到不满。看着白瓷碗上搭着的黄到发黑的手指,再多层的手套都挡不住核桃皮里的浆对手的侵蚀。这差不多是村里妇女一年四季都带着的颜色。而后三个季节的劳作都褪不掉这一季的浸染。

    想到这里,默默将口中的饭咽了下去,暗想:怪不得她看起来瘦了一些。

    (四)三天

    等我要离开村子的时候,今年剥皮的工作到了一段落,妈妈的手被桨滋开了皮,能见到皮下的鲜肉,用布胶带把中间的指节都缠住,防止继续加深。她的也一样。

    那个角落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人,听说她去湾甸了,到冻库给人家装菜,八十一天,比后面在村里剥核桃仁要划算一些。

    妈妈也去过,打电话过去,等待的时间比之在家里给核桃剥皮的时候还要漫长,虽然不用褪那么多层的手套,却需要更长的时间使腰椎去适应直立的状态,她也一样的。

    等后面再见到她,是在妈妈的朋友圈,妈妈不会打字,第一次看她发那么长的文案,出于好奇就点开了。是水滴筹,出现的方式不再是丈夫的排行加辈分,而是她自己的名字,最初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直至下划看到她的照片,才敢确定。鼻窦炎恶性肿瘤,名字后面缀着疾病名称。拖得太久了,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

    又是一年春茶季节,村里时常见不到人影。但是打电话回家,还是能从囊括进来的闲谈中听到些许她的消息,大多以“这人啊......”这样的感慨开头,以相顾无言的沉默收场。

    听得多了,并知道更多的人愿意将恶化归结在被她丈夫耽误的三天上,说是就医的时候,要先交押金进去,等后面按照国家对建档立卡户的政策再退钱。但是被他拒绝了,到外面的旅馆等了三天才重新去挂号。

    人们在绝望中找到了被沉没掉的那一丁点希望,从而握住了那么一点点能够被假如的可能,故而生出的祈盼让人都沉溺在义愤之中需找人诉说,却又知无望从而有感凄凉沉默。

    可能人对别人的悲痛是相通的,我也沉默,长时间对那三天无法释怀。

    毕业了回家,出门到小卖铺去,见到他坐到门口,边上是空掉一半的酒杯。见我,问为什么在家里,他家孩子就没有回家,在外面打暑假工。买东西的时候和他解释了一般,他听过点点头。又让人给他加了二两。

    走的时候,有人问她的病情。他将酒喝了,言语间是看透生死的无奈:“克哪好得了!熬着嘛。”,身旁的人又说了什么,他转过去应和。

    她的生死,我还没有释然,他们已然看透。

    不存在什么几天,春夏秋冬,茶叶核桃冻库,一年年、一季季,如是皆为因。

    不久之后又见到了他,在村里豆腐摊面前。拿着一可乐瓶的酒,和卖豆腐的哥哥说他已经等了一整天了,让以后快些。又有人问她的病情,他高兴的回了:“好起点了,克择茶都干赢呢。”

    这豆腐是她想吃了,他特意等一天来买的,人群中有人开始赞他会照顾人、会心疼人,连接着一片热闹。这时人都欢喜却是不相通了,回到家里,我和妈妈抱怨:“天哪,都没有几天可活了,还得去择茶呐!”

    “不然呢?还活着呢!”,妈妈手扶着背上的篮子,换上雨鞋时向我答到,没有太大的情绪波澜。

    还活着呢,还需要活,可能仅此而已。

    (五)柿子

    在她的名字开始淡出饭后的闲谈时,却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在朋友圈中被刷屏。男人从树上摔下,摔伤了腰椎,送进了市里的医院,家里只有她一个亲属,随同去陪护了 。

    回村的时候,果然听到了连绵的感慨。时常想,那么一个明媚的下午,她在想什么呢,她看到了什么,又见着了什么。在此之前,听得人描述过她的状况:瘦到皮包骨,完全脱相,快要不行了。描述的人端得一副不敢回想,我听起来亦是刺骨悚然。她是不是清晰的触摸到了自己的死亡,所以才会在那样的午后,那样小心翼翼的替自己说了声:“想吃柿子。”

    小时候,她家周围是我们的乐园,那里有应着寒暑假的果树,枇杷、桑葚、桃李、柿子......在她家周围闹上一整天,将树弄得蔫头巴脑的,她也不会生气,总是在围墙内笑着让我们小心一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再从她家周围路过的时候,那些树已经见不到了。我不知道原来还有一棵柿子树存活了下来,该是柿子熟的季节。

    正当几年,是见不到能挂在枝头成熟的柿子的。或许在她家的枝头,她见着了,才和男人道想吃。男人或许是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又或者是从酒意间睁眼来,谁知道呢?倒是应了,爬上树的时候没有踩实,摔了下来。

    看,是有人帮着感慨的:怎么就忽然想起要吃柿子了呢?

    她呢?是不是也数次的感慨过、自责过,所以在男人受伤出院回家将养后,突然就又行了,甚至有人互相奔告她医好了。她最后有没有吃到那个柿子,我不知道。但是余生里,那个柿子是不是落进了她的心里,是不是有其他的“柿子”被它堵在了心口,再也无法开口,我想知道。

    (六)青树

    家里有一院角是属于妈妈的,里面的每一盆花草都是宝贝。任何一只袜子的侵入,都会被毫不留情的扔进垃圾桶。路过的时候得小心,要是将花枝绊折了,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兴之所浓,从春去到冬来,未曾见过颓势。

    她离去的那天,邻居为了清除那棵青树花了很长时间。这树根扎得太深,不是一年两年的事,见着的人一度感慨:平日一点也看不出来是能将家拖拉成这样儿人? 妈妈向我描述的时候,语气间也尽是不可置信。

    立一墙,围一宅,是为家。不知道何时起,不仅仅是一盆青树,她的院子里得以生长的还有其他杂草,围墙像是摆设,似乎墙外墙内没有什么区别。

    前去的人将她家里外都打扫了一遍,那个情形在村里流传了好一个时候,打扫出来的垃圾数量之多,让以后谈起她的人都多了股“怪不得”的意味儿。

    但是,那棵青树,在妈妈栽兰花只能去捡泡面桶的时候,它就得以拥有了一只完整的塑料桶。它一定因为某些观赏或装点的特性被期望过的,只是这兴致被一年年一季季的生活涤荡太久,不知何时淡了,那个院角也随之荒芜,它扎下去的根茎也就成了她顾家情况的写照,人见着了只会觉着她一点都“不光棍”(邋遢)。

    (七)她 

    癌症的炸弹掩埋在厚土之下,引线布满了她四十几年的人生。于旁人来看,该是步履维艰的沉重,于她来说,可能只是还活着。有天,引线被点燃,烟销弥漫,可是总有四季在等着她,她闻不到身躯传来的糊臭、听不到心底那个“柿子”的呼唤、也看不到院角那棵被放纵的青树,哪还能注意到什么床底院后呢?

    她贯会笑着,清晨、中午、傍晚,茶园、山上、收购所......在我每一个遇到她的地方,她都能笑得热烈,热烈到只叫你能看到她的“生机 ”。这么个面对死亡依然能如往日一般过活的人,任谁见着了都会觉得看见了坚韧与不屈。

    直至你的目光穿过围墙,看到她的荒芜。循着她枝干上金灿灿的坚韧的蓬勃的“希望”,来到她扎根的地方,仰头看去,才发现那些“希望”都镶上了别人的名字,镀上了“家庭”这层明晃晃的外壳。

    远远的瞧见过她一眼,在村中老人的白事上,坐在角落里,与身旁的人浅笑应声,手指枯瘦,但是挑豆芽壳的速度和旁人是一样的。瞧着,只觉着这人将死亡都看透了,才生得出这股淡然。

    现下,听到那些隐藏在她家里各种角落的垃圾数量,却是想知道“生死”间她最先看透的是不是这“生”,才能这般活着,将心里活到荒芜了才去面对的死亡 。

    生活将她自己这根根骨扯去,用“家庭”这根支柱去替换。她活着,却不是为自己了。引线没有点燃的时候,她没有名字,是母亲,是妻子;等快要燃烧到终点了,却是能有名字了。

    再细细思量,她怕是也没有想这么多。还有气儿,就活着;死了,就将尸骨作土。只是于我这知道“自私”寻找自我的人来看,这“无我”之境充满了恸心的可怜劲儿。

    我只是怜她这四十几载没能为自己活过一天,没能再为自己吃一个柿子;怕村口绿棚下的人都用“自己”去供养着外表的言笑晏晏,却只是内里找不到自己的空壳,我们却还将这当做是困境之中的不屈、泥潭沼泽里盛开的希望。

    世界多热闹呀,只是她们教会了我们去看,却没有教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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