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我的老师林少杰
时间在流逝,透窗的光线默默无声一格一格扫过画案上斑斑点点的羊毛毡,墨香氤氲又夹杂着淡淡的烟草气味,一个小女孩儿伏案执笔在临摹颜真卿的多宝塔碑,窗外的知了唱地调皮又起劲儿,满满一屋子的书卷沉静安详,邻家厨房切菜的声音不知疲倦节奏铿锵……回忆真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带着各种声味光影款款流过,而刚才的这一幕是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炎夏的某个上午,我在林叔家学书画。
漫长炎热的暑假,以收心为名,被妈妈送到了林叔这里拜师学艺,彼时懵懂的我完全不知道这个时间点开启的是一扇通往什么地方的大门以及以后会对我有怎样的影响。
那时林叔的斋号是“回梦堂”,淡淡然带着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意境。他的作品《回梦堂》当年曾获得过大奖。那时正是阳光正盛飞扬潇洒的八零年代,在我童年眼中的林叔是位文艺游侠。说他文艺,是因为他酷爱看书,各种奇怪的典故,好似总能被他从陈年的故纸堆里翻出,再绘声绘色的表述,带着绵绵书香又被阳光晒的新鲜,让我耳目一新信服无比,他的专业是中国花鸟画,水平自不必说,而金石史论杂项皆通;说他是游侠,是因为当时他年纪轻轻在洛阳画界已颇有成绩,才高自信对友义气,年轻气盛“狂”名已播,颇有“何时到彭泽,狂歌五柳前”的豪情。
我当时的每日必做功课是写小文章一篇,临摹颜体书法和芥子园画谱,当年写作的小本子存至今日,去年回家翻看,发黄的纸页上是端正幼稚的字体,在旁边,是林叔用红笔写的修改和评语,比如“文字要力求精炼”再比如“今日这篇是流水账”,写到后来我写的有些像样了,会有“这篇立意用词有进步”等评语,时隔三十年再抚页读文,心中颇多感慨,林叔对我的培养是用心用意的。
还记得第一次独立完成一幅作品,选的主题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林叔先大概讲了松树的画法,然后说“树无三寸直,地无三寸平”让我自己细细体会。结果,我画的完全是一棵直不溜秋的大松树,他看后对我说,虽然画里这棵树太直,并非画之取材,但是且记住做人定要如松树一般坚韧和正直。一番话连同王摩诘的诗词就这样镌在了我的心里。
小时候最喜欢在一旁看林叔画画,很像武林高手在练独门内功,自己和自己过招的阵势,有立有破,亦正亦邪,大张大合,虚虚实实,年轻蓬勃的气度注入那支毛笔,蘸着水墨,描摹出一个缤纷悠远的世界,是深林初春融冰上黑熊的蓄势,是松林雅居明月照人的情怀,是名动京城花开的雍容,是漫山秋色水流潺潺的雅意。
这个暑假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艺术的大门,使我得以窥探一二,后来机缘不足,不曾走上艺术相关的道路,是为遗憾,但这个暑假带着满满墨香与斑斓留在了童年记忆里。后来我继续跟着林叔学画,因课业紧张,也中断了许久,再后来考试升学住校,也就越发没时间再培养绘画这个爱好,但还是喜欢去林叔的回梦堂,听他讲述各种艺术和时事评论,各种令人捧腹的八卦小故事,开怀大笑让人放松许多。
时光匆匆,这边厢我一无反顾的告别童年少年往前冲,那边厢,林叔也在中年之路上奔波忙碌起起伏伏。
记得有一年大学放假,去看望林叔,他当时已搬了家,回梦堂的名号不再用,依然爱喝酒,经历了几场属于人生大命题的变故,已少了当年初见的锐气,言语中也开始有了自嘲调侃的意思,房间依旧堆满了书,大大的画案旁积着画作,斯是陋室,馨墨雅集,虽有些许落魄之象,但清傲的风骨依存,林叔养了一只鹦鹉,名唤“五子”,跟着林叔进进出出,十分精灵刁蛮,颇有些插科打诨的奇异本领。夕晒的小阳台上养着一群鸽子,叽叽咕咕,热闹又家常,看着林叔在这陋室之间自得其乐为自己搭建的精神殿堂,我才体会到“是真名士自风流”,“不改其乐”是怎样的意思。
后来出了国,联络方式也变成了国际长途,每次通话林叔都是询问我在海外学习生活的情况,还有殷殷叮嘱和鼓励。相赠的两幅画作“床前明月”和“梅妻鹤子”一直被挂在房间,随我左右,我们见面的次数已是屈指可数,但也不断从父母处听得林叔的情况,搬了家,境况也渐渐好了起来。去岁乙未年有机会回故乡长住,常往林叔那里走动,回梦堂早已成养鹤堂,客厅摆着雅致古朴的红木家具,暗暗散发着动人的光泽,墙上挂着花鸟四扇屏,角落闲闲地摆着根雕,古意十足,林叔已近六十知天命的年龄,每日作画会友,闲时打牌饮酒,奔波起伏已成往事,现时活得更自在随心,居洛水河边看看水鸟,去乡村荷塘写生荷花,林叔这几年的一摞摞写生本子甚是可观,每页都似一张小画,即使是信笔勾的写生图,也构图考究,线不虚浮,大幅的花鸟画作也积累了许多,观之使人欣喜赞叹,他的性格依旧随性张扬,侠义热肠,世事并未把棱角磨圆,岁月却把情怀挖深,早几年他笔下的虎雀猴鹤明明透着孤独疏离的气质,而眼神却是看透世俗的精明和犀利。今时今日再见这些画中的主角们,它们明显又多了安稳坦然的气度,出世不争的洒脱。
是的,当年那位欣欣然蹦跳着踏入回梦堂的小女孩儿到现在已是奔四的年龄,在海外也旅居了快二十年了,打开的那扇门对我有怎样的影响当日当时不及揣度,却在漫漫旅途中昭示出答案。当我流连顶尖美术馆欣赏绘画艺术的瑰宝,仰望哥特式教堂升腾神圣的塔尖,在古希腊雕塑下默然独坐时,我会想起他当年讲的艺术之美的欣赏;在生活中有徘徊惆怅,进退两难,左右失衡的时候,我会试着拿起笔,回想他曾教的一招一式,或写或画,舒展胸臆;当大西洋的落日熔金闪耀着眼眸,一轮明月升起在非洲草原时,会想起当年他通过绘画教我的诗词“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生活暂时的困顿不是问题,饱满自由诗意的灵魂,与欣赏一切美的能力,是远行的人抵御艰难的力量。是的,这些时光的碎片,他对我的点滴教养已在不知不觉中渗入血液,绵绵若存。
悠悠回梦,养鹤澄诚,林叔的六十大寿在即,记下些许往事以纪念我们三十多年的师生情谊,其余已尽在不言中了。
附林叔的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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