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榆树

闲置两年的小院终于有了动静。

上周二傍晚，两辆黑色轿车开进小院，跳下来六七个人，他们立在院子当中指指画画的，似在商议着什么。

次日一早，还不到八点，我去厨房时望向窗外，发现院里竟然不知何时开进来一辆铲车和十几辆大卡车。先来的卡车已经贴着东西墙分站两侧，陆续的，还有新的卡车往里开着，进来后，就依次挨着车列停靠。

这些卡车将铲车围在正中。铲车用它那强健有力的铁臂，朝着地面铲去，轻轻松松的，所到之处出现了一小片新土。这满满一铲的土，又轻轻松松地被扬起来，倒入就近的一辆卡车的车厢，机械手还用它的底侧将虚土按实按平。

就这样装满一车后，卡车启动，一边慢慢地跑着，车厢顶部靠近驾驶室位置处，有一悬挂的布帘缓缓地张开，待这辆车开到大门口，布帘刚好完整地覆盖了整个车厢。就这样，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走。

到了晚上，院里只剩一辆铲车。还好，院里有一棵老榆树，还有两棵松树，东西墙根下还有两排老杨树。夜深人静之时，它们可以相互低语。

轰轰隆隆地热闹了两天，一个操场大的小院，已经沿着四面墙挖出了一个深约一米的四四方方的坑，若不仔细看，和以前还真没什么区别。

不知什么时候，南北对称的两棵松树被挖掉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若不是我清晰地记得那两棵松树的位置，我会怀疑它们是否存在过。

所幸，那棵老榆树还在。说来也怪，我天天望着的老榆树，一直光秃秃的，自打开进了大卡车，它一下子就发了芽，长出了嫩嫩的绿叶。似乎在一夜之间，它就焕发出了勃勃生机。虽然看上去还有些羞涩，有点瘦弱，但枝丫间透露出一股温柔，好似正轻声细语地诉说着它跟春天的故事。

我心想，莫非设计师是要留下这棵树？莫非新建筑有一个天井，正好需要这颗树？

不管怎么说，除了墙根下的两排杨树，院里其它的树全都消失了，只这棵还在，真是令人欣慰。

且不说这棵老榆树曾经给这院里的人带来多少阴凉以及多少快乐，不说那些猫儿狗儿如何在树下嬉戏，也不说它给多少飞鸟提供过栖息的枝丫和阴翳，只说一年四季，这棵老树在我忙碌一日三餐之际，给我带来数不尽的视觉享受，我就对它充满崇敬与感激。

每天看着这棵树，看着它的叶子一点点大起来，看着那一团绒绒绿色，那些噪声也就可以忍受了。

可是，周五晚饭后，我又习惯性地望向窗外，心里咯噔一下，因为我看到，那棵老榆树，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地上。怎么会这样？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可现在，它确实就那样倒着，树冠朝西，树根朝东，像是被人粗鲁地掀翻在地。

它像一匹老马，劳累一辈子，忽受重伤，再也爬不起来。

它像一只老鹰，被猎人射落在地，伤口淌着血，戚戚哀鸣。

周六那天，刮了一天的风，下了一天的雨。工人们可能休息了，小院寂静了一天。那棵老榆树，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任风吹雨打，不发一言。它那黑黑的带着土的遒劲树根，还那样执拗地支棱着。

窗外的雨水斜斜地打落地面，临窗的我，泪水涌出眼眶，滴落脸颊。

经过一天的风雨，本来可以迅速成长的老榆树，第二天显得有些萎靡。

这天，整个院子里只有两个工人。看不清他们用的什么工具，反正整整一天，他们俩在老榆树身边忙碌着。

到了晚上，一辆吊车和一辆卡车开进了小院，院子里突然多了五六个人。

我这才看清，老榆树已经被分成三段：树冠、树干和树根。

吊车先是用那长长的手臂，拉着一个钩子，往老榆树树冠甩去，工人在钩子上。系上一个长长的绳子，绳子的尾端系在了树冠上。于是，树冠被吊到卡车上。

卡车颠簸着爬着小坡朝大门开去，满是绿叶的树冠，看上去像一棵完整的树，也晃晃悠悠的，随卡车前进着。

车子开到门口。一个穿黄马甲的工人打开了大门。卡车载着那一丛绿色，开出大门 ，往东一拐，眨眼就不见了。门口处杂乱的车辙中，有两道发白的印记格外显眼，中间还凸起着一趟黄褐色的新土。

剩下的工人还在尝试将树干拉上吊车，我看到那树干上好多分枝，每一个都是利器留下的齐齐切口，大概都有碗口粗细。

他们是怎么将树干和树根收走的，我无暇再看，也就不得而知了。

回到屋里，我的心隐隐作痛。为什么如此伤感？我应该感谢那些工人，他们没有在老榆树发芽前将它连根拔起，他们给了它在这个春天生长的机会，让我幸运地看到它最后的绽放。

它并不知道等待它的结果是什么，它只是在该生长时就生长，只问耕耘，不问命运。

如果它会说话，它会告诉我什么呢？它会说，早知这样结果，我会不那么努力？

还是会说，我没有浪费每一个春天，我曾经认认真真地活过，此生足矣！

我不得而知。

我只是后悔，我应该拍一张照片，留下它最后的样子。闲暇时翻翻看看，让我想起，在这个院里，曾经有过这样一棵树。不然，我怕时间久了，我会忘记关于它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