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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在法院门口抓到那个女人的,她手里牵着一个半大的女孩,对我们说她要离婚。
1
我坐在她对面,之前给他们家做过调解的小民警不记得她,说他很少注意到她的脸面,也不记得她的五官。但他对她的丈夫倒是记忆深刻,那个男人几次都跪倒在她的面前,苦苦哀求她的原谅,我问他那个时候她在干什么呢,小民警却好像又记不得了。
现在,她就坐在我的对面,我发现我看不清她的长相,在审讯室昏暗灰白的灯光下,她的面孔一会尖细一会四方,我又喝了口咖啡。她的目光一点都不躲闪,直勾勾地盯着我。想起她丈夫尸体的样子,我感觉有一股寒气从我脚底蒸腾上来,逼得要我脑子清醒。
她交代得很快,期间不停地摸着脖子,那里有一处很新的伤口。但是由始至终,她都记不起她到底是怎么杀死自己的丈夫的,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隔着她茫然的眼睛,我仿佛看见了她千疮百孔的心脏。
“他真的死了吗?”这句话她问了我无数遍,“我们两个总要死一个的,我早知道,”我看着她青白无光的脸面,现在我对这话已经不惊奇了,“我没想到是他。”
她向后靠上椅背:“那天晚上,他一定是要杀了我的,”她又顿了顿,好像是在回想,“他一身酒气,摔了几个酒瓶,把我拉到窗户前,”我知道那扇窗户,在他们家那个窄窄的客厅里,窄窄地透着一点光,“拽着我的头发让我抬头,把一块碎玻璃放在我脖子上,让我看外面的天,他说天一亮就动手。”
“我问他,他动手后孩子怎么办,他说烧了,带着这座房子一起烧了,然后再烧了我的父母家,再烧了我妹妹家。”她微微前倾,但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我,“他汽油都准备好了。”我想起那个在照片里看到的男人,他并不凶神恶煞,甚至有几分憨态可掬。
“到了大概四点半的时候,”她看着我,居然笑了起来,“我听着客厅里的钟表一秒一秒数出来的,我数这个一直很准。我看到天边开始有点微亮了,我就怕的不行了。”
她眯了眯眼,看着我,一把干枯尖锐的嗓子在空旷的审讯室里格外清明:“你看,我都怕的不行了,怎么会是我杀了他呢?”
我叹了口气,例行公事般地对她说:“你可以报警,还有居委会和妇联也可以帮助你,有很多种方式解决这个问题,你选择了最糟糕的一种。”
“我没有选择。”
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是她只有这一种选择还是说她没有做过选择,但这个房间我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2
我站在这个窄窄的公寓的窄窄的客厅里,这是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唯一的窗子就在客厅的尽头。
男人的尸体已经被带走了,报告上说身体上共三十一处刀伤,致命伤两处,脸上的伤口最多,面目全非,已经无法数清,被发现时身上盖着一床薄被。薄被渗透了血,看不清颜色,但上面绣的鸳鸯却更鲜活了。
薄被拿去化验了,不出意料,都是男人的血。
地上是大片的淡绿色玻璃碎片,大部分聚集在公寓门口,我第一次进来时在窗子下发现了一片带着瓶口的形状的碎片,尖锐的一头带着血,化验报告里写是妻子的血。公寓的墙边角落里堆积着细碎的玻璃碎片,大概是陈年的酒瓶清理不净的残留。
靠着墙壁摆着几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插着一把水果刀,椅子腿那里溅着暗红的血,发现尸体时它们横七竖八的摞在尸体身上,相互交错着,像是想要把男人困住的枷锁。
我在厨房找到了两个汽油罐,量足够洒满整个公寓了。
我们尝试过做杀人过程的还原,但是一旦参照那个女人不到一米六的身高和不到九十斤的体重,以及她那个将近两百斤重的丈夫,就要推翻一种可能性。
我们想不出任何一种可能性能让那女人有能力杀死自己的丈夫。
我们有理由怀疑有同谋。
3
女人的女儿自从上小学起就开始住校了,一个学期里回家的次数很少。父亲去世的当天,女儿住在学校里,第二天一早她去校外买早餐时发现了一身露水的母亲,当时她就知道一定出事了,但最终并没有出口问什么。对于父亲的死亡,她只是呆愣了一会,什么都没说。
女人没有兄弟,只有一个还没结婚的妹妹。妹妹是个会计,在外省给一家私企工作,挣得不少,经常接济姐姐家。之前也有过男友,半年前分手后再没交集了。提起姐姐的家庭生活,妹妹似乎对家暴的事并不知情,但是妹妹告诉我在姐姐嫁给姐夫之前她就看见过姐夫对姐姐比划着作势要打人,但脸上都是温柔的样子。
女人父母都是农民,前两年收了土地,这才搬到楼房里。说起大女婿,老两口都说是女儿非要嫁给他,怎么劝都不听,最后没办法,不得不出了嫁妆把女儿嫁了过去,对于女儿的杀人行为显得很茫然。我对老两口说起他们女儿与女婿的生活,老人家一口气没喘上来,晕了过去,好在两位平日里颇为健康,没有生命危险。
女人的邻居们对两人的事似乎颇有耳闻,但大多说法不一。有说是丈夫逼迫妻子嫁给他的,也有说是妻子死皮赖脸要嫁给丈夫的。邻里间平日里只能见到笑的和善的丈夫,似乎对妻子都没什么印象,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家的男人打老婆,不是个东西。
这我也知道,女人报过警,民警做过调解,但是查到的档案里只有几句话的描述,详细的事小民警怎么也说不上来,就连妻子被打成什么样都支支吾吾说不上来,也没有照片,说是需要保护人家隐私。
女人没有工作,但根据她父母所说,在嫁给男人之前,她是一名幼儿教师,工作单位离家很近,天天回家吃饭睡觉。小女儿出省工作以后,老夫妻更离不开她了。
我看了女人在父母家的卧室,卧室不能和我在审讯室相处了一天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落地的镜子、碎花的壁纸、简洁的首饰,还有千纸鹤、童话书、小朋友画的画……
女人曾经工作过的幼儿园里都是和她差不多的老师,身材大都略显瘦小。曾经和她相熟的几位同事都是不到三十岁的女孩子,而且她们都对这位同事的婚姻生活一无所知。
没有任何人对她知根知底,也没有任何人与她利益相关,甚至她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4
我带她的女儿去监狱见她,她趴在玻璃上,半天也拿不起电话。
她问外公外婆好不好,女儿说好。她问妈妈住过的房间好不好,女儿说好。她问新学校里的老师同学好不好,女儿说好。问到最后,她张着嘴,一句话都问不出来了,女儿哭了,说,没有妈妈,很不好。身后的女警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等我们从监狱里出来,我问女孩母亲平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女孩的嘴张张合合——她似乎一直不太擅长讲话——只说母亲是个很好的人,很温柔,很友善。我蹲了下来,把女孩拉到身边,我问:“会想爸爸吗?”
女孩说:“会。”
这是个我没料到的答案,对着她额角的伤疤问为什么。那是她父亲喝醉的时候用酒瓶划伤的,她的手掌里至今还有酒瓶的碎屑。
女孩说:“很小的时候,妈妈抱不动我了,他就把我背在背上,他的背很宽厚。”
就这一次,女孩就忘不了了。
5
那天我在家里削着一个快要腐烂的苹果,没有开灯,家里很久没有交电费了,时间大概在十一二点。门铃忽然响了起来,是我的丈夫回来了。他喝了酒,手里还拿着一个酒瓶,进了屋子就坐在沙发上。我说:“不要把酒瓶到处扔,碎了扫不起来。”
他忽然就生气了,把酒瓶子摔在了地上,酒瓶子成了碎片,捡了最大的一片朝我走了过来。抓起我的头发把我拖到了窗边,我当时手里拿着水果刀和苹果,但他醉了,没注意。他把窗户关上,把我的头发夹在了窗缝里,我就动不了了。
他去厨房又拿了一瓶酒还有一把菜刀,然后回到沙发上坐着。他让我看着点,天一亮就杀了我。
我就问女儿怎么办,他说烧了,带着这个破房子一起烧了,过了一会,他又说,我父母家也要烧掉,最后去外省烧我妹妹家。那时候他已经醉得很不清醒了,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很快睡过去,然后醒过来再跪着、哭着道歉。我就听着客厅里的钟表数时间。
但那天他很不一样,他虽然醉得不轻,但一直也没有睡。大概到了四点半的时候,天空开始有一点泛白了,他就忽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一边吼着为什么我没有提醒他时间到了,一边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很大的碎玻璃。他走到我这里,把我的头发从窗户上解下来,这个时候我看到厨房里有汽油罐子,我才知道他今天是认真的。
他用玻璃碎片把我的脖子划伤了,很疼,我就用水果刀扎了他一下,扎在了肚子上。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似乎很生气。他流了血,但是似乎没有什么事,一翻身就又把我压倒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一直扎,我知道我不能停下。最后他压在我身上不动了。
我把他推开,这时天开始亮了起来,我终于看清他了,他眼睛瞪得那么大,都有点不像他了。我就觉得那不是他,但我只想着离婚,我觉得他终于愿意和我离婚了。
我和他商量好了,他睡醒我们就离婚。
我觉得离婚得体面些,就换了最好看的衣服,去接女儿,然后去法院。在法院看到了警察,我就被抓到了这里。
以上是女人的自白书,虽然只字未提薄被和男人脸上的刀伤以及摞在一起的椅子,但我觉得自己已经猜得差不多了。
6
因为那三十一刀,女人被判死缓,听说没多久就在狱中患了精神失常。我想起她,太阳穴上像是点了把火。
“叮咚”门铃响了。
门外站着一位短发的女孩,声称自己是记者,想采访家暴杀夫的案子。
我一向讨厌记者。“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这样说着,一边发现自己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7
人应当关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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