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亲队伍极为隆重,行得也极慢,光是负责抬嫁妆的人就有百余人,包括玉翎军五百死士在内,总共一千三百人的长队声势浩荡。
威后为顾及楚国王室面子,也出于对幼女的疼爱,准备的嫁妆之贵重,可建造五座如豫章宫大小般的金屋。
十日后,行至大巴山附近。
发现了前方的路异常难行,一直在队伍先锋的樗里疾叫停了芈姝的轿辇,“拜见王后。”
“王后……”芈姝心不在焉,跟着喃喃了一遍。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厌恶极了这个称呼,想到从此以后日日都要被人这样唤着,每一分每一秒都变成煎熬了。
“姝公主总有一日要习惯王后这个称呼的。”樗里疾微微抬眸,打量着稍有失态的芈姝,若有所思。
“樗里子说的是啊。”芈姝应和。
“不知王后所带的送亲护卫有多少?”樗里疾询问道。
“玉翎军死士有五百,上上下下似有千余人。”芈姝才清点过名单,对随行的所有人与物品都大致心中有数。
“恕臣斗胆,不知道宋衍将军与宋凝将军是否有跟随。”樗里疾一直垂眸,恭敬得很,只是说及宋衍和宋凝名字时才稍稍抬起头看芈姝的神情。
“你为何要探知这么多?”听见宋凝的名字,芈姝下意识警觉了些,直直地看向樗里疾。
“大巴山地广人稀,前方有一家驿站,驿站附近有一处空地可以用来给将士们支营帐,臣的职责就是帮着打点安排驿站与营帐。”
“宋衍和宋凝均在。”芈姝点了点头,应道。
“臣明白了,今日时辰不早了,臣先去驿站帮忙安排住宿和晚膳。”樗里疾手攥缰绳,欲动身告退。
“你去忙吧。”芈姝打发樗里疾离开。
樗里疾孤身一人骑着马急速先行,四处找过路人打听,才寻到了最近的驿站。
清河驿站坐落在田野间,面积倒是大,足有四层楼高,是整条大巴山山脉最大的驿站,在米仓山的中央,距离大巴山还有五到十公里的距离。
可乡间穷困潦倒,驿站面积虽大,却徒有其表,里面显着衰朽的景象:木材遭受虫蛀,像经历了百年历史,而且旧到灰色的,屋顶好像一面筛。除了椽子之外,看不见屋盖,其间有几枝横档,仿佛骨架上的肋骨一样,木窗是镂空的,其间用布片或破衣塞着窗洞。檐下带着栏杆的小晒台,不知道为什么缘故都已倾斜,陈旧无比。
在柜台算账的掌柜见到模样尊贵的客人光顾,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到门口笑脸相迎。
这个三十左右的男子将抹布搭在肩上,小麦肤色,穿着普普通通的麻布衣裳,衣服上有些大小不一的破洞,凑到樗里疾的跟前,接过缰绳,笑嘻嘻地问,“客官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樗里疾环顾四周,虽嫌弃这里的环境不够高雅,但听闻方圆数十里只此一家,无奈只得屈居此地,“我等人马众多,须在此地休整两三日。都是贵客,给我开最好的客房来。”
“得嘞,客官楼上请。”掌柜带着樗里疾上楼。
樗里疾出手阔绰,包下了三四楼所有客房,给公主、将军和媵侍们住,初步定着要在这儿休养生息两日。
……
晚饭后,酉时三刻。
“公主,宋将军求见。”绿萝敲了敲芈姝的房门,扣着轻轻的木板声,但仍惊着了在独自饮酒的芈姝。
“她有何事?”芈姝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透过烛光看清了门外宋凝的剪影。
“奴婢不知,但是将军焦急得很,像是有重要之事要与公主相商。”绿萝为宋凝通传。
芈姝清了清嗓子,镇定地回,“让她进来吧。”
“诺。”绿萝为宋凝推开了房门。
“姝儿!”宋凝刚把房门带上,就略带慌张地唤道,声音也不禁有些大了。
见芈姝神色窘迫,只得改口,委屈万分,怯怯地称呼,“公主……”
“将军因何事贸然前来?”芈姝面色红润,兴许是刚喝多了酒的缘故,醉醺醺地望着宋凝,却压抑着想要亲近宋凝的念头,公私分明极了。
只见宋凝一袭黑色锦衣勃然英姿,绝色美貌栽于黑山白水间,浑身流露着琉璃般的光彩,一双漆黑不见底的泪眸,饱含深情,如一潭深水,淹没着芈姝,让她无法喘息。
芈姝回到桌前坐下,示意宋凝坐在身旁,可宋凝却执意生分,站在她的面前禀告,“适才晚膳后,属下与兄长去探前方的路,发现了异常,前路恐有埋伏。”
“可否细细说来?”芈姝又豪饮了一口酒,笑容满面地仰视着宋凝。
“西行五公里,有一座山,名为大巴山,峭壁四面环绕,地势险要。属下从山路行过时,隐约可见山上狼烟四起。属下行军多年,身为将帅的预感是有的,那峭壁上必定有埋伏,只候着公主经过……”刚才探路所见情形,所思所想,宋凝沉着冷静,一五一十地道来。
“待丑时夜深人静,让五十个死士陪着你,再去一探究竟。记住只探路即可,切记保证自身安全。”芈姝殷切地叮嘱,心中惶恐不安,无论前方是千军万马还是刀山火海,宋凝都一定要平安。
“属下遵命。”酒香弥漫在空气中,是暧昧的气息,宋凝望着眼波柔情似水的芈姝,便明了她所虑,心底一动,应了她的请求。
看着宋凝温暖的笑,芈姝愈发心疼,极小的声音柔柔地说,“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你相处,终究是我对不起你。”
都说酒醉吐真言,宋凝听见了醉酒的芈姝吐露的真心话,又愧疚又难过,终究自己还是让她为难了。一时无言以对,只能唤来绿萝,小心地嘱咐绿萝道,“绿萝,劝公主少喝点,准备一碗醒酒汤,让她用了就早点休息。”
宋凝默默告退,轻轻带上房门,转身在长廊里撞见了准备回隔壁房间的芈月。
“月公主。”宋凝毕恭毕敬地行简单的见面礼。
芈月看了看宋凝,又看了看芈姝的房门,满腹疑虑,“凝姐姐这么晚从姝姐姐房里行色匆匆出来,可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并无不妥,属下只是禀报公主探路的发现罢了。时辰不早了,公主可安心就寝。宋凝就先告辞了。”宋凝赶着回房休息,调整状态,准备丑时再动身去探路。
芈月心中阵阵不安,朝着宋凝的背影低吟了一声,“凝姐姐……”
“月儿。”黄歇恰好出现在走廊的拐角处。
“子歇。”芈月小跑到黄歇面前。
“你如何面有愁容?”黄歇轻轻拥住芈月。
“方才看到凝姐姐面色不好,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你帮我去跟着凝姐姐,看看有没有什么忙能帮上她吧。”芈月扑在黄歇的怀中,温暖的触感,深觉安心。
“我吗?论武艺高强,我可远不如宋将军。”黄歇是翩翩君子,文弱书生,的确没有地方能帮得上宋凝,但芈月还是觉得他一定能帮上忙。
“我只是想图个安心。”芈月如实说来。
“好,我可拗不过月儿你。”黄歇宠溺道。
“等到了秦国边境,我们就趁其不备逃走,远离这些是非之地,到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芈月和黄歇早就计划好了,等送亲的队伍到了秦国边境,就一起逃走,改名换姓,厮守终生。
“好。”黄歇抚了抚芈月的秀发。
……
丑时两刻,夜深人静,玉盘似的满月在云中穿行,淡淡的月光洒向大巴山。
“山上埋伏着的是义渠人,义渠的狼烟独特无比,并无气味,与中原的狼烟截然不同。你看那上面,还插着义渠的旗帜。”纵使周遭的环境昏暗,宋衍仍借着月色看见远在,指着峭壁之上随风摆动着的大旗,对身旁心情沉重的宋凝说道。
“义渠怎会出现在我楚国的境地?”宋凝大惊失色扯动手中的缰绳,良驹乖乖地停住不动。
“此事必有蹊跷,怕是与秦国有关。”宋衍沉着,意欲率将士突围,击溃敌军,又担忧敌军人数众多,怕玉翎军寡不敌众。
“借义渠的手除掉你我与诸多玉翎军将士,秦国的算盘打得可真精。”向来堂堂正正靠武力取胜的宋凝,对这样的埋伏与手段不屑一顾。
“玉翎军将士听令!”宋凝每一次要发出军令时,都抱着必死的决心,身为将帅,任何时候都绝不能退缩。
“属下在!”众死士豪迈地齐声应和。
“束手就擒只有死路一条,殊死一搏尚有一线生机!”宋凝高声呼道。
“属下等誓死追随宋将军!”玉翎军死士豪情壮志,不惧生死,对楚国,更对宋家忠心耿耿。
“阿凝,敌军大概有多少人?”宋衍压低了声音,悄声问宋凝。
“初步目测,不少于五千。”宋凝也小声地回答。
“我们只带了五十人,就算加上营中的援军,也只有五百,还不知救援能否及时。”宋衍不愿在大战来临之际动摇军心,表面上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翟骊一袭戎装勃然英姿,如琼枝一树,四周漆黑一片,却看得他的嘴角不经意的上扬他双眸犹如烈火,一路摧枯拉朽直焚烧到人心底,未开战先燃尽对手的意志,竟还轻佻地打起招呼来,“宋将军好啊。”
“你就是义渠君?”宋凝闻声向上方看去,只见翟骊站在峭壁之上,身旁只有一棵高大的杨柳,阵阵火炬的光辉在峭壁之上的崖边燃烧。
“正是在下。”翟骊是一个不可一世的君主,狂傲得很。
宋凝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翟骊,眉宇中还透着几分不屑,“义渠人向来光明磊落,怎得也会埋伏他人?”
“早就听闻楚国有一支玉翎军,骁勇善战,不惧天地,正面攻来,我定无胜算。”玉翎军的大名震慑四海,甚至都远播到秦国边界的义渠。
勤于枪剑的宋凝一直不擅长远程战,万幸平日多少也有练习过箭术,才能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冷静地夺去身边士兵手中的弩弓,拈弓搭箭,羽箭穿透十二米的高度直嗖嗖地飞向峭壁之上,划伤翟骊的脸,刺入了翟骊身后的杨树树干里,“无论何时,你都不可能是我宋凝的对手。”
“美丽的女子,在战场上,拼得的可不是个人,是家国与家国较量。”翟骊大笑,拿手背随意抹去了脸上流淌的鲜血,那是一道不浅的伤口,万万没想到宋凝的箭能往高处发射,还可以这么有力道,轻笑自己小瞧了这女将军。
“在下也无意要两位将军性命,倘若两位将军肯归顺,仍能封爵赏地。”翟骊身为义渠君,说到底还是爱才,像宋凝这样的良将若能为自己所用,不愁义渠不能开疆扩土。
“你在做梦!”宋凝怒发冲冠,提起紫微枪便要进攻。
“那,可就没怪我提醒过你们。弟兄们,给我上!”翟骊高举手中的长戟,豪气万丈地下达军令。
更深露重,月光倾洒在宋凝的脸上,穿过冷冽的光芒,翟骊欣赏着宋凝绝世姿色,草原上不乏英气的女人,但集英气与姿色于一身的,这还是头一次见到,“我还从未见过出落得如此惊为天人的女子。”
“你没见过的事情,怕是太多了。”宋凝嗤之以鼻。
“放箭!”翟骊挥手,带着步兵往峭壁下进攻,数千支箭应声从高处,密密麻麻地朝向峭壁之下的玉翎军飞去。
没有做好充足战斗准备的玉翎军无处可避,竟连盾牌也没有带上,只能各自挥着手中的兵器抵挡着越来越多的羽箭,还要顾及对付眼前敌人的步兵,不费吹灰之力玉翎军几乎被残杀殆尽。
“兄长小心!”宋凝不假思索地用身体正面挡下了朝宋衍背后刺去的一枪,整支枪尖深深刺进宋凝体内,随着敌人将枪拔走,鲜血飞跃而出,口中吐了一大口黑色的血后,倒在地上。
“阿凝!!”宋衍震惊悲恸地叫喊,怒不可遏,挥枪斩杀了眼前纠缠的数十名敌军,抱起宋凝快速逃到了一边的死角,将气息奄奄的宋凝靠在墙壁旁。
黄歇急匆匆骑马赶至战场,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兵荒马乱,一地狼藉,还有似受重伤的宋凝,“上将军,宋将军,你们怎么样了?”
“公子歇,你怎么来了?”宋衍倍感奇怪,玉翎军的秘密行动怎得被黄歇知晓了。
“这不是重点,得赶快带宋将军回驿站疗伤。”黄歇手忙脚乱地将宋凝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想扛起宋凝就走,摇摇晃晃地,十分吃力,奈何宋凝身材轻盈,可盔甲厚重,黄歇这样的文弱书生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扛动了她。
“那你带阿凝快走,这里有我!”宋衍提起枪准备再投入战斗中,大声地叮嘱黄歇,这是宋衍最后的愿望。
“将宋将军送回驿站后我立刻会叫援兵来。”黄歇回答道,身负重担,不得不争分夺秒了。
“宋将军你可一定要挺住啊。”黄歇将宋凝背在肩上,跃身上马。
“公子歇…”宋凝捂住受伤的脾脏处,尽量减少血液的流失,可抬起手一看,源源不断的鲜血让宋凝心生绝望,这样的伤势恐是难撑到回去了。
“宋将军。”黄歇顾着前方的路,感到身后的宋凝气息越来越微弱,不由得心慌。
“那枪尖涂了毒,我怕是撑不住了…你回去搬救兵,去,帮兄长……”宋凝缓缓闭上眼睛,好想睡一觉,可是不能睡,咬紧了牙关保持清醒,嘴唇磨出了血,和毒血混合在一起,宋凝的血慢慢地流,快要流干了一般,手脚冰凉,嘴唇发白。
“你们这是要往哪儿去啊?”翟骊带着数十亲卫,拦住了黄歇与宋凝的去路。
“公子歇你先走。”宋凝见状,欲翻身下马,一个腿软,竟摔倒在地,膝盖好像摔碎了,吃力地爬了起来,回头对还在马上的黄歇说。
黄歇刚想把宋凝拉上马逃走,可乱箭射中了马腿,马一个受惊,黄歇被甩下了马,头着地,晕了过去。
“你们俩一个都别想离开!”翟骊大喝一声。
“他不会武功,我一个人足矣。”宋凝举起十斤重的紫微枪,比以往费劲百倍,仍是用尽了心力,锐利的枪锋直指翟骊和身后的士兵。
“这柄枪散发着冷冽寒气,未出招就足够震慑敌人。”翟骊身为一个外族人,成日打猎,半生已应对不少战事,见识过数百种固若金汤、锐不可当的兵器,像紫微枪这样的可是从未见过。
“义渠君好眼力,这是我宋家传世紫微枪。”紫微枪跟随宋凝征战沙场多年,杀敌无数,今日,恐要落入敌人手中了。
“听说你叫宋凝?”翟骊眯着眼睛,看着眼前虚弱的女人。
“正是。”宋凝一手捂住伤口。一手拿着枪,枪身已血迹斑斑,紫微枪沾染自己的血,这是头一次,可能是唯一一次。
“够血性够烈,做我义渠君的女人吧。”翟骊高声挑衅,说完拔出腰间别着的长剑,投掷出去,宋凝撇过头躲避剑,银胄头盔却被打落,乌黑的长发凌乱飘散。
“多说无益,看招。”宋凝面色发白,嘴唇渐渐失去血色,双手虽颤抖,但手中挥舞着的紫微枪仍锋锐有力,这是宋凝作为将军的最后一丝气力和血性。
翟骊眼疾手快,反应灵敏,侧身一闪,完美躲过了宋凝的枪锋,徒手一击,挑落紫微枪,“宋将军枪都拿不稳了。”
紫微枪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枪尖笔直地插进泥土里。
宋凝心知死到临头,就算翟骊不杀自己,之前替兄长挡下的枪也已经伤了脾脏,血还在流着,痛得已失去了知觉,剥离了身体里全部的力量。
闭上眼睛以前,泪水与血水逐渐凝结,视线慢慢模糊,宋凝好像看到了十年前第一次见到芈姝的那个宴席上,懵懂青涩的自己对威王、威后说,会护姝公主一生周全,那时一切都还很美好。
对不起,姝儿,我兑现不了那个诺言了……
“不能做我的女人,我就只有杀了你,以绝后患了。”翟骊的剑不偏不倚刺向宋凝的肋骨。
宋凝整个身体轰然倒地,气若游丝地喃喃,“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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