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四十

早上八点四十。他顺着队伍，收起伞爬上了公共汽车，钻到最里面找到了一个座位，庆幸自己出门得早。早高峰时期车门口的人，就像一罐洒在了地上的鱼子酱。

车在红灯处停了下来。他摆头看向窗外。雨就快停了。街上挤满了形形色色疾步赶去上班的人。说是形形色色，其实看上去都一模一样，打着和自己一样的伞，穿着和自己一样的笔挺的西装，挂着和自己一样焦虑的表情，带着和自已一样的咖啡因摄入过量的疲惫。他知道睡不好的不只他一个。报纸上又登了，又一轮裁员潮可能马上开始。他盯着街上的行人，竟不禁有一种同情的感觉，谁又会成为下一个自己呢。可是他又很快发现自己不应该这么想。总要有人牺牲的，他一边纠正自己一边紧紧地盯着这些不认识的人，似乎在物色能替他受难的那一个。

路上也有别的人。街上一位年轻的妈妈，单肩背着小书包，手拉着五六岁站着大哭的儿子，弯着腰不住地哄，伞歪在一旁；旁边蹒跚地一位老妇人拉着一小车的纸皮奋力沿着路向坡上走，妈妈只好拉开儿子让路给褴褛的阿婆。没有行人停下来，连给个目光都没有时间。这个城市的大机器需要每一个齿轮在正确的时刻到达正确的地方，没有人耽搁得起。

他看着别人的生活，想着自己的。回想着小时候在闷热的教室里对着用圆珠笔乱划的课本或者盯着反光的黑板一天天地发呆，等到下课铃响了便冲向食堂，对着一堆可能令人食物中毒的东西发呆，回到家躺在床上睡生梦死，醒来了也不愿意起，在床单上滚着发呆，每天洗一次澡刷两次牙吃三次饭靠股聪明劲混到毕业，倒也个的人模狗样，然后每天在办公室对着电脑屏幕劳碌，偶尔空闲的时候对着女同事的胸部发呆。他不禁想象着如果他还在工作，想着就这样一日复一日，直到电脑已经进化到人都是多余，女同事胸部也下垂了，他也该退休了，然后回到家中躺在椅子上发呆，或者打完太极拳拄着拐一步一咳地去领社保，琢磨着什么时候该去拍一张大头相，好让子孙们以后好好地围观自己。

他突然觉得这有点凄凉。前人把这穷山恶水变成了车水马龙，然后把里面的人，新的旧的，幼的老的，都画地为牢，然后让他们在里面建立拼死拼活的信仰；城外是宇宙，大得令人想哭。他想起了那位老妇。在这个理发店铲个光头都收你七十块钱的城市，也居然有这么孑然一人，每天奢望着最悲哀的生活。她在他这个年龄的时候在哪里呢，在做什么呢。这座城市似乎在迅速地使人衰老，让人不敢承认曾经有过宏大得可笑的梦想。路上的这每一个人，有谁心里怀着的是“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呢。这不合适。铜做的齿轮再怎么转也转不成硅。芯片就只有那么几块，大家都知道他们的名字。齿轮没有名字。他又想起了自己给自己取的英文名，大家都这么互相称呼。没有人知道他爸是怎么叫他的。除了在他被念解雇信的时候，人事经理直呼了他的全名。这简直令人感动。

他想得好多。他开始怀疑这里渴望寻找到的，其实并不是出于热情，而只是盘算着如果有了那些东西生活会不会就能饱满起来。他想起读书时学过，千年以前，苏东坡向他被贬的好友王巩：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那个让人心安的地方呢，你在哪里。

听着雨打在树叶上飒飒的声音，他恍惚中有点能自作主张地体会那位母亲对着儿子的心情：我知道你在哭，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晃了一下，车又继续开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