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手指尖勾着红绳,绕过腰间的玉带扣眼,系的那么认真,像是在为他挂上什么珍视万分的宝物。
安岩低着头,在神荼的眼里,就只能看见这个人发髻下垂眸的侧脸,眼睫垂着,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温顺和……吸引力。
神荼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对方流畅明晰的脖颈弧线和若隐若现的锁骨上移开,就听到身下人低声道:
“我知道……你想给阿赛尔报仇,但那个案子是在是……”
安岩知道自己说这话不是时候,话从自己口里说出来,也不那么够资格,但他还是说了。没有说完,这个男人抬头望着神荼,果不其然看见对方的脸色暗了下来,被揭穿心中隐痛,这种事谁说的清呢。
好,他不再说了。
安岩说:“这个牌子,你神荼,我郁垒,一定要带着,好不好?”
他孩子气,也真的孩子气,非要看见神荼点了三个头才一笑攀着人脖子抬起来。这房间里的闲杂人等早就被神荼支出去了,安岩想怎么放肆怎么无礼都无所谓。神荼任由他像只猫一样窝在自己怀里,就像小的时候冬天大雪,他非要挤在自己被子里一样。
还这么粘人,越活越回去了。
安岩捂着被刮的鼻梁看着神荼揶揄,忽的凑上去在男人耳旁吹着气道:“哎,这算不算那什么,郎有情妾有——”
啊,安岩望着眼神已经不对的神荼眨了眨眼,一脸无辜的神情,不说话。
半响。
“我下面被顶着了。”安岩道。
这世上能有谁将谁彻底玩弄于股掌,让对方陷入自己编织的网无处可逃。
指尖沿着额角到下颔的骨架滑落,对视中对方的眼眸仿佛有火焰在跳跃,安岩在神荼眼中看到了自己一直想看到的东西。他像是一只不知满足的狐狸,凑近了还摇着自己的尾巴,柔软的蹭着对方的皮肤,将自己最薄弱的软腹也暴露,任由对方的手游走也不挣扎。
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暮鼓,回荡,激越,和一丝长安浩然辽远的萧索。
没有夕阳,在他们手忙脚乱打翻桌上烛台的时候,不知何时飘来了云朵,又不知何方传来了雷声。安岩和毛蛋走在巷道中时,穿堂风将雪色衣衫通通扬起,仿佛即将振羽而飞一般,然后便是雨,簌簌的,小而疏,打在额头上,渗骨的凉。
毛蛋打了个喷嚏,在后面一路小跑的抱着那柄竹骨伞,一撑开就被安岩推了回去。
雨中的那男人头发湿漉,眼眸到还算清亮,他说不存在的,我想自己走走。
于是无伞迈步于风雨之中。
他想起过去的事,想起当年秦家连夜快马出城,将还未满月的神荼送出长安,算是保住秦家根本。而后来还是没避过圣令,阿赛尔代替神荼进宫做了太子伴读,然后在一场所谓的天花中病死。
至今那一桩旧案仍是秦家心头的一根刺,因为事出深宫,无人知晓真正内情。神荼一直在查这件事,他知道,不用调查都知道。
他了解那个人,外冷,内热,总是背负着太多东西。
雨滂沱,风湿透了衣衫,安岩抬头望天,双眼湿漉。
云海阴沉,滚滚如雷,就在那高远的骤雨中,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举起那湿透的折扇敲着下巴,念着巴山夜雨涨秋池。
可是神荼,我独独不想让你去送死。
长安的雨,打落花瓣,一地粉红随水流而去。
那屋檐下雨珠如珠帘滚落,破碎在青石地面上,映在男人的眼眸之中。
风穿过游廊,卷的琉璃灯中火苗忽闪,一袭玄色长衣,远远的望着,显得他越发的清疏远人。
神荼望着雨,回廊外紫藤枝垂落,雨水在砖石泉池中打出无数圆圈涟漪,漫了出来,滚过池边的青苔。
身后的老者已经跟着站了很久,微微佝偻着背。
幕僚道:“世子殿下,该动手了。”
“嗯。”
一旬后朝堂发生了四件大事。
第一件,户部侍郎上书谏言兵部尚书贪私枉法,专权受贿,嫉贤妒能,多次压下定远为首等将军战功,于边防不宁,于社稷不利。圣上震怒,加以惩办。
第二件,定远齐大将军自南部百越叛乱平定归朝复命,按功加等,加封太子少保。
据闻这位齐大将军入京城第一件事就是去了西市西孟楼见小娘子,倒是相当符合他自称军中一枝花的身价。
第三件,西北匈奴耶律善进犯边关,军情紧急不可怠慢,接连三百里加急军报,耶律善已经攻破宁海,即将沿山路南下。
棋子在指尖翻转起落,落在檀木盒中,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自他来到长安到现在,如他所料,一切都按着自己预知的剧情接连上演着。
他看到了,谏言,也知道后面会发生些什么。正是如此,他才要做些改变一切的事。
从那个齐的隆冬强将军回来的一刻,事情的进展就已经和安岩的预知不同了。这是他想要的,也是一直等待着的。
在他的看到的画面里,秦家的未来从未出现过这个将军。而在他所知道的一切中,唯有这个传说中江湖三剑的南瞎可堪信任。所以神荼不知道,皇帝不知道,负责下达圣意的官员不知道,连着离阳公主也不知道,她在父王身边吵吵闹闹要齐将军回京城和她玩骑马,想尽办法撒娇,其实是安岩走出第一步的开始。
拉开序幕,这场雨过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次天晴。
当年这个有名的放荡不羁的黑瞎子如何去的南方众官是心知肚明。他是江湖出身,后来因为帮了一把百越叛乱平定而受封诏安,后凭借赫赫战功一路青云。只是他会打仗却不会官场谈词往来,做事说话依旧是一派江湖作风,受到不少达官贵族的排挤。后南部动乱,便差了官职命他南下,说来圣上也算厚待于他,没了朝廷近在咫尺的条条框框,这位齐大将领反而功勋卓著。于是便长年驻镇西南,至终没有招返朝廷。
而到了安岩这一来就不一样了。
他不仅要召回他,还要让他助神荼同去西北抵御匈奴,为此他做的功课不可谓不多,却也不为人察觉。那离阳小公主扯着圣上的衣袖甩来甩去时,也不会想到那一次和安岩的赛马是一场小心策划后的结果,她只是天真的以为那个传说中的齐将军一回来,教个自己一招半式,自己就能在长安赛马场耀武扬威。而至于金吾卫密报齐将军在西南坐镇过长堪忧内患云云,就是纯粹的胡扯一通,尽是手段。
早在那日,西孟楼上,茶还没喝完时,那解语花问他:“你一个还没正式封官的七品小吏,从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安岩就不太好意思的一笑,说这不是穷了。
想欠账?
不等对面那个绝世美人扬眉变眼神,安岩又道。
“钱我自然不会欠你们的,就是要迟一些,至于还有个礼物,我想你一定会喜欢。”
他说:
“齐大将军要回长安了,这个礼物怎么样?”
事后回想起来那个时候解语花的眉眼神情,还有那盏执在手中却洒了半杯的茶盏,他才发现那大概是这恩仇必报的第一美人后来当着神荼的面捉弄他的原因。
个混蛋。
这最后一件,是神荼要走了。
事情的起因是安岩的谏书,原本是要先过一遍中书省令的,那中书郎看过后就呈给了宰相,宰相看过后又直接给了皇上。
方时匈奴已经进犯,西北守边的是宣威将领长孙长鹤,如果按照安岩预见那样,神荼请战之后,加之代任兵部尚书的举荐,朝廷任神荼为行军总管,外加原燕赵总兵李靖之为行军长史。携荆州、巴地各路士兵北上御敌。
若果真如此,那数月之后,便会传来神荼战死的消息。
所以这一纸诉状,这一封谏言,谏的就是那宣威将领长孙长鹤。
安岩至今还记得梦中所见场景,烈火战场上紧闭的城门,没有援军的深山谷中,只剩残垣断壁身后的士兵守卫着他们的将军。那个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的背影被夕阳染成通透刺目的红色,一刹那间刺痛了人的眼睛。
醒来是泪流满面。
然后便落下决心,一定要赴往长安。
关城门的是他,下令截住援兵的是他,不上报军情的是他,口蜜腹剑的还是他。这个长孙让人恨之入骨,让人不得不杀。如果不是他,神荼就不会死的那么不明不白。如果不是他,西北不会尽数丢失三郡,如果不是他,他原本可以在江湖等他的逍遥自在,他原本可以等他的坐看云起,而这一切通通因为这个长孙长鹤,尽数化为通红血痕!
谏书,布帛上字字诛心,长孙长鹤领军不力,与匈奴私通犯上,横列罪责十八条,淋淋洒洒尽是刀笔。这一纸诉状上去,比兵部尚书的罪责更加一等,当夜召见安岩,从宫城踏石前行,披月沐星,提灯一百零八步。
双手合十叩首,面无惧色。
他深知这样的谏言势必招来祸端,作为一个新上任的无名谏官,能够掀起多大风浪自己也不清楚。于是在面见圣上的三日之后,西北传来了长孙驻守暴毙的消息。
随着消息而来的,是他房中密室中成堆的与匈奴往来的公文,一时天下大哗。
事情到此,已经是昭然若揭。
一代新晋探花拾遗,凭此一战成名。
那朝堂之上,面对天下群臣,神荼第一次见到了穿着官服的安岩。
端庄肃穆说不上,一向由着自己性子悠然自得的少年,忽然仿佛陌生起来。朝珠拂过针脚细密的锦纹,击节板案于手,长衣中神情温良。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火焰之中,生生有力,走的不回头不后悔。
无惧色,无谄媚,无寡言,无狞语。
大礼叩,声色朗朗,双目如星。
“如今西北来犯,前兵部尚书贪赃受处,后驻防长孙乱军,方为国危急存亡之际。当局不可不破,顽敌不可不除。臣虽为刀笔口诛之官,低微草芥之辈,亦胸中气垒,存报国济世死战之心。夫朝初年,天下纷乱,国公以一人之力敌百万之师,于国于朝,皆为幸事。而如今方为用人以证肝胆之际,臣请奏!”
甩袖拂衣而跪,背脊挺直,字字铿锵!
大殿一刹肃穆之间,那层层白玉石阶之上黄袍肃正端坐,安岩道:
“神荼主将!”
语罢未落,便是一人跪下,咚的一声响亮掷地,神荼心头猛地一跳,望见是尚书张廷海,这位老者官袍加深,巍巍苍声有力。
“臣……附议!”
一时间群官皆跪,满堂大殿烛火忽闪,声势气壮山河,直撼穹顶!
“臣附议!”
天子脚下,从来只有战战兢兢,噤若寒蝉。而在皇帝眼里,眼前的这个新晋拾遗显然没有半点顾虑。即使是跪,也跪的骨气铮铮,如同清霜傲竹,眉目严正如此。
就在那气吞山海的群臣一跪中,安岩终于感觉自己好像改变了什么。
从这一刻开始,他所预知的未来,他所预知的秦家覆亡的未来,就应当不再存在了。
神荼。
眉眼如星之间,长跪肃正的年轻谏官于群官之首,他注定成为商阳王朝的传奇,一个从未在历史上出现过的俊杰英才。
交叠双手于前,仿佛托住的是整个王朝的全部。
我一定会让你,风风光光的回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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