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面诊的患者中,苗欣是唯一一位提出要与我一对一单独面诊的,苗欣表示当有旁人在场的时候,她就会焦虑到说不出话,我理解每个患者的不同特点,便同意了,让我的助理及学生都回避。
在我与苗欣一对一单独交流的时候,她思维非常清晰,表达十分流畅,将她的家庭背景、成长经历及国外留学经历和困惑都一一详述。
苗欣的问题,主要与她的母亲有关。苗欣的母亲是一位单纯、善良的女性,成长过程一帆风顺,就连工作,也在苗欣的外公、外婆保护下,从未经历过挫折。婚姻也非常幸福,老公十分疼爱她,她一直以来都如同生活在温室里的花朵。
因此,在教育孩子的时候,苗欣的母亲总是倾向于告诉苗欣:人心都是善良的,别人即使对你态度不好,但本意都是好的。这实际上是一种幼稚化的家庭教育。
我们在临床实践中发现,一部分孩子患病的原因源于父母的幼稚化教育——一味教导孩子别人是善意的,世界是美好的。此前另一名面诊患者的父母也是如此!
但随着苗欣不断长大,她与外界尤其是同学接触时,渐渐发现这个社会并不是母亲描述的那样单纯。她在面诊中曾这样说:“我妈妈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城堡中,对外面的世界一点都不了解。”
因此,苗欣的母亲无法成为她心目中理想的母亲角色。在苗欣遇到问题的时候,母亲没有能力理解并引导她。
而苗欣又比同龄人成熟,少年老成,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大人”。这令苗欣在与同学相处时,很难真正融入。她的内心无法被同龄人理解,她很难找到真正的知己、朋友。
相反,她经常地充当别人的“知心姐姐”,当同学们遇到烦心事时,都喜欢找苗欣倾诉。她实际上充当了心理咨询师的角色。但苗欣毕竟没有心理学专业知识和心理干预技能,年龄又小,缺乏社会阅历,也不懂得如何拒绝他人。久而久之,同学们带来的负性情绪很可能沉淀到苗欣的内隐记忆中,形成了心理创伤。
苗欣后来在人际关系方面也出现了心理障碍,但她选择了出国留学回避,虽然情绪障碍有短暂缓解,但是不久她在学校出现了一连串情绪失控的行为,她和家人想起都后怕。
其实,这预示着她的病情已经到了临界点,很可能被精神科大夫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面诊时,我提醒了苗欣及其母亲,并提供了可行性建议。
而苗欣十分聪明,悟性极高,我相信,听取了我的分析和建议后,再加上她和家人的积极反省和提升,有希望自我康复。
希望苗欣的例子能再次让广大父母有所警醒。教育孩子要善良,这个初衷是对的,但过犹不及,面对他人的攻击而一味地善良和忍让,只会为孩子的心身健康埋下隐患。
为人父母者要对社会有全面的、深刻的认识,认识到社会存在美好的一面,但也存在阴暗的一面,在教育孩子的时候,一定要避免幼稚化教育。希望父母们能够加强学习,提升自己,才能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充当理想的父母角色。
——何日辉
(下文作者:何日辉的学生Lily)
苗欣17岁,长得高挑秀气,打扮时髦,她和母亲来自兰州。
面诊信息表上显示,她曾被当地的三甲医院精神科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开过药,吃了一次觉得昏沉、游离,就停药了,药名没记住”。
面诊开始了,母亲介绍情况的时候,苗欣选择了暂时回避。
女儿一走,苗欣的妈妈就压低了声音说,“唉,何医生,我真心不明白,我们家到底是什么原因出问题”。
苗欣的妈妈介绍,女儿从小和妈妈住在一起,其6岁前,爸爸在外地工作,后来调回当地。一家人关系很好,经常有说有笑,沟通也挺顺畅的,“女儿有什么话还是挺愿意跟我说的”。
“初三开始,她总是感到很烦,心情好的时候愿意跟同学出去玩,吃饭;情绪不好了,就想一个人呆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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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她人际关系有些问题。初中的时候,她跟一个女孩很要好,对方对她也很不错,但就一点不好,喜欢跟我女儿对比成绩。每次她成绩考得好,就在女儿面前炫耀。最后两人闹掰了。女儿很难过,使劲右手捶墙,这可能是个创伤吧。”
“我们家长也及时关怀了,还问她既然在这个学校不开心,要不要转学?她不愿意。问她具体什么事不开心,她说的都是跟同学闹别扭的事,深层次的也没讲。”
“去年年初,她的情绪慢慢变得不稳定,对一些事情的看法比较固执、偏执,模拟考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会的题都答不上了。她提出想出国,觉得去了国外,就没人在乎成绩了”。
“我们便带她上国际班,为出国准备。她刚开始能接受,后来越来越焦虑,还大哭了几天。我们带她去看医生,就诊断双相了。也做过心理咨询,但咨询师感觉孩子问题不大,倾诉的也都是人际关系的烦恼。”
“后来就出国上学了,一年多没有出现过什么问题,挺平稳的。直到最近,她又因为跟一个女同学闹不愉快,情绪波动很大。有一次她在饭堂打饭,服务员不小心把她的饭菜倒掉了,她突然就爆发了,把食物窗口的盘子都全掀翻了!后来还有一次把一个女同学踹到在地上!”
“后来她给我打电话,说自己当时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清楚自己干了什么,又后怕、又后悔。我们就赶紧让她回来了”。
“我和她爸都问怎么回事,她说又是跟同学的关系不好。有一个女生和她本来挺亲近的,但又喜欢跟女儿比较,耍小心眼儿,女儿就又郁闷了。跟初中的情况很类似。”
“我就跟她说,你觉得跟那个女孩处不来,就不做朋友呗,慢慢再找一个合得来的。她也不愿意,说她如果不跟这个女孩交朋友,可能连其它朋友也疏远她了”。
“还有,她对同学不经意的话很在意。有同学说她黑,她非常不开心。我说你不黑啊,人家说你,你可以反驳啊。她就说我不懂,一脸不高兴。”
说到这里,母亲非常无奈。她似乎不能理解,女孩为什么会因为这些人际之间的小事那么痛苦。
“你们从小对她的学习、各方面的要求高吗?会不会是这样,她特别在意别人的看法?”何主任问。
“没有,真的没有。我们家一直对孩子的内心很重视。她幼儿园的时候,有一个老师故意冷落她,孩子现在不记得了,但我们知道之后马上就转学了,我们决不允许让孩子受伤害的。”
“我们在家交流很平等,不存在暴力教育,连骂都很少。她小时候有点内向,对不熟的人不爱说话,我也不会说教她,是慢慢地鼓励引导。”
“我和她爸对她的学习根本没有设立过要求,我们家条件挺好,不用靠她读到什么很高的学历,要有多大能力。她只要能考个二本,将来也能继承家业,我们没给过压力。”
“其实初三前,孩子一直都挺好的,很爱看书,尤其喜欢看侦探类的书。她还特别招老师和同学喜欢,大家都说她成熟、聪明,同学遇到困难了,她还能给人家出主意。但她自己遇到问题,倒是不懂地处理了,而且都是因为人际关系。”
“唉,所以说,何主任,我真心不知道孩子怎么会这样!你的文章我都看了,也对照自己反省了,可是还是不明白。在我们看来,朋友之间处不来,就不处了啊,为什么这么纠结?心理咨询师也教她,别人说你了,你也可以怼回去,但她从来不愿意。我跟她爸真的很困惑!”
“那,你们有没有从小教育她,别人言行举止都是善意的?”何主任继续追问。
“这个,可能有一点吧。她小的时候,我总会跟她讲,别人说了不好的话,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心里是好的。”
苗欣的妈妈沉吟了一下,似乎再考虑要不要继续往下说。
“其实,我自己就是在温室里长大的。我是独生子女,继承了我爸的家业,爸妈都宠着。我这么大了,不会做饭,嫁了个老公又很依着我。”
“我似乎从没遇到过大的波折,或者很难过的事”,苗欣的妈妈歪着脑袋想了一下,“真的,好像什么都没有!我爸妈现在还会帮我料理家务,有时会念叨我什么都不会。但我觉得,我啥能耐没有,也过得挺开心啊!”
“所以,有时候,我女儿虽然愿意跟我说一些事,但她不愿意听我的意见。她说,妈妈,你的建议太幼稚了,你就像活在自己的城堡里面”,苗欣的妈妈一脸哭笑不得,“但我觉得,我也遇到过不喜欢的人啊,躲开不就行了吗?生活可以很简单啊!”
何主任认真地听完,说:“我还没跟孩子谈,但我现在猜测,妈妈你的这种一帆风顺的经历,这种教育方式,可能是导致她出问题的原因之一。虽然你跟女儿关系很好,但当她遇到一些挫折、打击的时候,你不懂得去引导她。”
“现在能肯定的是,你的孩子对人际关系很敏感,虽然出了国,换了环境,但人际上的问题还是不断困扰她”。
苗欣的妈妈点点头,“嗯,她自己也意识到了,她也很想可以坦然地去面对同学之间的关系,更专心地去完成学业,但她控制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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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还想问一下,听你的描述,孩子在出国前,似乎没有发现躁狂或者轻躁狂发作的迹象,当时医生为什么诊断双相?”何主任问。
“就是做了一套题,里面有问是否想过去死,孩子说有。医生也没解释为什么诊断双相”。
苗欣的妈妈看出了何主任有些惊讶,接着说,“我们当时也不解,但医生没多说,我们也没敢问。医生还开了药,我们问能不能继续观察一下,再决定是否吃药。医生有点不高兴, 就让我们家长看着办。后来孩子觉得吃药感觉很不好,就没吃了。”
妈妈介绍结束后,本该轮到苗欣与我们深入沟通,但小姑娘略带羞涩地提出:“你们人太多了,我感觉有压力,没法顺畅地表达。能不能让我只跟何主任单独交流?”
何主任随即表达了理解和同意,把苗欣请到了独立的诊疗室,他和苗欣一对一进行沟通。事后,苗欣的妈妈解释,之前带女儿去其它医院就诊,她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可能内心比较敏感吧”。
何主任与苗欣的单独交流大概进行了80分钟,然后他们一起回到了面诊区。我们把苗欣的妈妈也请了过来,一起听何主任的面诊意见。
“我们先说诊断吧。从苗欣现在的情况来看,我认为不是双相。你大闹饭堂,踹倒同学,其实是激越状态,不是易激惹。我觉得,你的一系列情绪和行为问题是比较典型的、由叠加性心理创伤引发的。按照我们机构的多学科诊疗模式角度,可被诊断为创伤后应激反应失调。”
“这些创伤都不是重大打击,都是比较小的事情,主要是人际关系的挫折。初三的时候经历了一次抑郁发作,但你很快脱离了那个环境,缓解了。可是,根源问题没有解决,所以在国外又冒出了类似的问题”。
妈妈看上去有些不解,这些人际关系的小创伤,怎么就能让女儿患上了精神疾病呢?
何主任根据苗欣的成长过程、父母展开了非常详细的分析。其中,他特意强调了两点因素。
“第一,爸爸妈妈你们在教育过程中没什么大的过错,总体上是包容的、关爱的。但是,你们的教育真的偏向幼稚化。妈妈你是温室的花朵,十分幸运,人生至今没有经历较大的挫折,所以在你眼里,生活是很简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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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欣的妈妈,你可能并不了解人性的、社会的阴暗丑恶那一面,又或者,你虽然有所认知,但你有一个很好的安全港湾,你不需要过多地接触那些东西,你可以屏蔽掉、完全回避。”
“可是到了孩子这一代,虽然你们为她提供了很好的的物质条件,但你无法控制她的人际交往环境没有险阻、没有挫折啊!你没法营造一个跟你类似的成长环境啊!尤其是学校和社会。所以,还抱着这种幼稚化的、简单化的教育,是有很大隐患的。”
“好了,如果苗欣是个非常单纯的、甚至说头脑简单的孩子,那可能也会比较顺利的成长。但偏偏不是,苗欣很聪慧,很早熟,她阅历不多,但阅读面很广,是个非常理性而善良的孩子。她看问题的角度和深度远远超过同龄人,甚至超过一些成年人。”
“这么一来,她在学校里,同学们都爱找她求助,找她吐槽不如意的事,还要问她的意见。苗欣就相当于给同学们做心理咨询。其实苗欣并不完全乐意,但不知道如何拒绝,心里有一些压抑。”
“而且,要知道,心理咨询师也是人,也会有负性的情绪体验,所以很多心理咨询师会有督导给自己处理不良情绪。而苗欣接收了那么多来自同学的吐槽、负能量,她也需要有一个出口,但爸爸妈妈没法引导她,她就特别在意朋友的关系,也很想有个亲近的闺蜜可以吐槽”。
“还有,苗欣,你毕竟年龄还小,别人跟你说了太多人际关系的纠纷,你也会对人际关系、人性阴暗的一面有点敏感,有一点点偏执型人格改变了。所以,当你自己遇到人际矛盾的时候,你的反应会比较剧烈”。
我感觉,听到这里,苗欣的妈妈已经被镇住了。在她那比较单纯、简单的世界里,可能从来没有意识到,女儿的内心其实有这样的需求和烦恼。
既然苗欣现在已经有了明显的症状和精神心理问题,那到底该怎么办?尤其是,她在国外屡屡发生人际关系矛盾,到底要不要回去继续学业?这是苗欣和家人最关心的问题。
何主任没有就此打住。他继续就苗欣的问题提供了高效的心理治疗方案,考虑到苗欣的具体情况,他针对苗欣及其家人可以如何积极应对;并对“回不回去继续读书”这个现实问题,提供了有具有操作性的针对性建议。
写在最后:
可能是因为苗欣真的特别聪慧、有想法,何主任在这次面诊中,提供的深入分析和具体的建议特别多,跟他们交谈时也特别投入、有感染力。
在这个过程中,我影响最深的是他对苗欣说,“小欣,我跟你父母差不多年纪,如果父母能够像我一样理解你,引导你,甚至跟你探讨你喜欢的话题,那你对人际关系就不会那么在意。因为有人能走进你的心里面啊,能承接住你的想法,甚至能给你一些积极的引导啊!
“但是,在现实中,你身边几乎没有这样的角色,包括你那些的所谓闺蜜,也未必能够完全理解你。聪慧、成熟的孩子,却因此会经常感到内心孤独,这实际上是很大的隐患。”
一席话,把苗欣和妈妈都说沉默了。
我想,很多父母总是下意识地、一直把儿女当成“小孩子”来对待;而另一些父母,总臆想着自己只要对儿女不打、不骂,凡事讲道理,就能成为孩子的良师益友,人生的灯塔。
但他们可能没有意识到,在现在的数字星球时代,孩子们的见识、思想的成长速度会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他们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小孩子”了。
所以,如果父母再不提升、成长,跟上这个新时代的节奏,跟上孩子的步伐,别说“良师”了,可能成为“益友”的资格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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