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相识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张步凡从各种渠道找来了我曾经发表的各种文章，小到报纸豆腐块，大到我的毕业论文。
在我们的每次谈话中，他都以各种方式勾引我用文学的形式抒发情怀。勾得有一次我竟把一本从未示人的诗集都拿给他看了，张步凡认真地读那些酸文醋诗，以至于我都小误会了。
后来他跟我说，他做这些只不过是为了考察我的文学写作能力。
“考察？我的文学写作能力？”我深深地困惑，没明白我跟相亲对象之间，还会有这样的一场较量。
张步凡用他的招牌笑容对付我，我温和下来，低眉顺眼地问：“你觉得我的写作能力，还过得去吗？”
张步凡吐出一团烟雾，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却说出了一个令我惊讶的要求，希望我执笔，帮他写传记。
我当然没有马上拒绝他，可是我心里想，作为一个不知名的作家，落魄的编辑，我也是有节操的好吗？一个才26岁的医生，能有什么了不起的经历，居然就要委托我给他写传记？
难道是，他为了泡我，想出的计策？——张步凡一如既往地不给我留任何幻想的空间，他第一时间否定了我的猜测，丝毫不考虑我曾经跟他一起参加相亲聚会的情谊。
见我没将此事当真，张步凡果断开出了诱人的价码：稿费人民币50万元。
我在杂志社一个月的薪水只有可怜的7800元，扣除掉五险一金、个人所得税等，到手的只有6000多一点点。作为一名生活在一线城市的工薪阶层，我连“蓝领”的规格都达不到。更不要说每天还要面对单位分分钟可能倒闭的危机。心理和生理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现在突然有一个人告诉我，只要我帮他把他那二十几年的经历记录下来，就能给我50万！
等等，我怀疑张步凡没有那么多钱，虽然他打扮入时，用度讲究，活脱一个富贵公子，虽然我也吃了他几个月的白饭，但是……作为一个生活在城市里的小民，也算是见多识广，博闻广识，这里面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我的疑惑还没有插上想象的翅膀飞起来，坐在对面的张步凡已经用两个手指夹着一张支票，将我踏实地拍到地面来。
我大张着嘴巴，毫无形象地仔细数字5后面的零，喏，那中文确实写着伍拾万元整。
我的天呐！我以为此生都与这样的巨款无缘了，居然还能在我的有生之年看到，并拥有它！老天真是可怜我呀！
不等我说出其他多余的废话，张步凡拿出一份合同，委托我给他写传记的合同。我有没有说过他是个不俗的凡品？
我检看了合同，那上面清楚地写着：预付订金五万元，写到一半的章节付二十万，剩余的完成后一次性付讫。
对文章的要求是字数不限，但求真实；对乙方的责任要求几乎没有，只象征性地注明必须是我亲自执笔，尽量按照真实情况书写等等。我还等什么呢？
大笔一挥签下自己的名字，当场我就收到了一张五万元的支票。
签署合同的日期是12月份，现在大半年都过去了，冬去春来、夏至秋分，我都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我抱着服务好客户的积极心态，催促张步凡开始我们的传记创作。
而他呢？却似乎突然意兴阑珊了，没有了当初签合同时的果断，犹犹豫豫，拖拖拉拉，把我的创作热情都快消耗光了……
在我们以往愉快地交流缝隙中，我曾经试图从他的职业、他的童年、他感兴趣的女孩儿、他的香烟……各种角度去引导他说些什么，但他始终对自己的事情三缄其口，象防备居委会大妈一样对抗我这个他指定的传记作者。
但今天，我有一种预感，张步凡会跟我讲点儿什么。因为今天他一改往日的静如处子的路线，对一个杀人新闻侃侃而谈——那么，我就从这个刺激的话题继续延伸下去吧。
“步凡，我怎么觉得，你对杀人这个话题，好像特别有心得似的？是因为你是医生的缘故吗？可是医生虽然做手术，但是救人的……”
“善良而无能的医生，和邪恶而能干的医生都是会害死人的，区别在于前者是无意，而后者是有意的。陈醉你说，医生害死人，和杀人有区别吗？”
“还是有区别的吧……”
“呵呵，你说的对，是有区别，区别就在于，医生害死人后，只要没有证据，你就无法给其定罪。而一般人，是不具备专业的医学知识的，所以，很少有患者会怀疑害死人的医生，并告他有罪。”
“医院里没有因为医疗事故坐牢的医生吗？”
张步凡悠哉悠哉地吸了一口烟，保持着一个掌控人们生死大权的大夫该有的淡定，不紧不慢潇洒地吐出一个好看的烟圈，笑一笑，轻摇着头，“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步凡，你遇到过医疗事故吗？”
“我么”，步凡在水晶烟灰缸地边缘敲了敲烟灰，下意识地拂了一下休闲西装的下摆，“在医院里，我见过很多例别的医生的医疗事故。”
“那你……”
“我是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的。”
“你为什么不会？”我追问，“你还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大夫不是吗？你才26岁啊，不会因为经验不足……”
他右边的眉头轻轻地扬了扬，好看的眼睛眯了起来，那一刻我看到一种复杂的表情在他脸上一闪而过，那是一种骄傲和痛苦并存的神色，不过，也许我没有看清楚。
“我，6岁就开始拿手术刀了，拿小动物做手术对象”，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开口说道：“12岁时终于靠外科手术治好了一只受伤的兔子。”
“等等”，我惊呼：“什么六岁？什么十二岁？那么，是谁教你做手术的？”
张步凡欣赏着我吃惊的表情，很是开心的样子。但他又一次回避了我的提问，看了看腕上的万宝龙手表，步凡说：“今天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以后有时间，我从头告诉你。”
我十分不甘心，“步凡，这传记是你委托我写的吧？可你一直在回避讲你自己的经历。好，就算不讲过去，现在的你总可以讲一讲吧，你也回避。那我怎么写？你说，我该怎么写？”
步凡皱着眉头想了想，“确实令你为难了，抱歉啊。”
“我要的不是你的道歉，唉，我是想你认真地，仔细地，尽量多地，对我讲一讲你的事情，这样我写传记，才有素材不是吗？你得讲啊，你不讲，我不能靠猜，靠想象来完成你的传记的。”
步凡又一次看了看他那个价值不菲的手表，不好意思地说：“我今天真的时间不多，等一下还有一台手术，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再赶回医院。传记的事情，我们从长计议，好吗？”
我点头，“那好，咱们约定下次见面，你一定跟我聊聊你的童年。你那么早就开始做手术，是谁教你的呢？”
“我母亲。”
“那就从你母亲开始，说说她的事情，好吗？”
张步凡眼睛盯着烟灰缸出了一会儿神，“我们做个约定好吗？你跟我讲讲你的母亲，我按照你的讲述方式来讲我的母亲，行吗？”
我不料他突然有这样的要求，吃了一惊。母亲的形象一下子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带着陈旧的过往的气息，穿过城市的钢筋水泥，在亮如白昼的夜晚，浮现在霓虹灯下，十分清晰。
我谢绝了步凡送我的好意，坐在原地，神思恍惚。
我的母亲，文静，是一位人民教师。不，她很早就不做老师了，她是一位勇敢的创业者。不，她不是创业者，她是一个永远追随时代大浪的弄潮儿。一个永远跟安逸的日子无缘，永远在折腾自己，永远不会消停的活跃分子。
跟她相比，我平静的24年简直平淡如白水，无味如鸡肋，无趣如阿拉伯数字。
她的一桩桩，一件件让我想起就有流鼻血、拿头撞墙冲动的往事历历在目。我拼命收敛心神，心想，幸亏不用为我的母亲大人著书立传，否则，人间将有一个奇葩母亲一生传奇的故事传唱流传。
在这个故事里，我的母亲将是神一样自带光环的主角，而我的小姨文玟，则是另一个完全不同品貌，但也是神一样的存在。她们姐妹两个双星同耀，足以闪瞎我这个微不足道小人物的狗眼。
在S市，小姨跟每一个以精明能干著称、能把每一只飞到家里歇脚的蚊子腿儿上的肉剔下来做云吞馅儿的主妇一样，精明地替我计算未来，把控着可能出现的风险。
我习惯性地打了个电话给小姨，跟母亲干巴巴没有营养的声音不同，小姨的声音带着一种养尊处优者特有的温柔，她用风吹水纹荡漾的好听的声音问我在哪里？跟谁在一起？最近生活得好不好？周末一定要回家吃饭等等。
有时我想，会不会因为小姨的好声音我才那么听她的话，而她身边的人，也全是迷醉于她的好嗓音臣服于她？
末了小姨嘱咐我给母亲打生活费回去，她还是很惦记你的，小姨这么说。
我诺诺地答应，挂了电话。
文静，我的母亲，带着不可阻挡的光环霸占了我的思绪，我在午夜的哽咽中醒来，无奈地想起了她的传奇经历。
文静，我的母亲，曾经是一所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从踏上工作岗位的那一天起，她认认真真地做了十年的园丁、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数年来屡次获得县级、市级优秀教师、星级教员、优秀班主任等殊荣。她甚至还有数个优秀的弟子，逢年过节从不间断地来家里朝拜，或电话问候。
我的父亲，当时还是物价局的一个小科员。当然，后来，一直到物价局被裁撤，他提前办了退休，也不过混了个副处。他一辈子都像是生活在母亲强大的光环之下，寂寂无名，默默无闻。
那时小姨还在读书，因为成绩不好，常常成为外公外婆指责的对象。文静，她的姐姐，那时，还是那个家中学习最好，教养最好，最有社会地位，也是最值得父母骄傲的女儿。
然而一切在2001年的某一天悄悄地改变了，变化源于我家乡的一种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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