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很久以前,城外有座屠村,何谓屠村?因村里皆为屠户,以杀猪宰牛为业,屠刀口下谋生,如此是也。村子不大,数十户人家,世袭屠业,辨不清传了几辈人,家传的本事,铁打的手艺。
村里杀猪却不养猪,就连牛马羊、鸡鸭鹅、猫狗兔,都不曾养得,盖因此地杀业重、杀气深,活不下家畜牲口,牲畜到此均五体投地,魂魄升天,平地之上,只存活人。村里杀的猪,宰的牛,都是屠户从外村收来,收一头,宰一头,贩一头,得以糊口度日。
村里男主业,女持家,皆性情豪爽、举止豪迈,向来鬼神不侵,不受拘礼。村中一壮汉手艺最为当先,杀猪从不用帮手,一刀一绳,即可拿下,三五百斤猪也不在话下。且说他家院落中央那条家传的案板就非比寻常,较之于其它案板,要矮上半节,若何?只因此案板凳脚深陷于地下,似已生根,从地上长出一般,由此可见此案上了结的性命,累累不知几许。
端的手艺如何高超?只见他先是以绳缚之于猪左蹄,绳过其下,随后绕之立于猪右侧,绳缠数匝执于左手中,接着趁其不备,左膀使力,顺势一提,肩抵背扛于猪脊项背,右手操刀,白进红出,那猪前蹄相交,动弹不得,奈何后脚扑朔,却已难踏生路,一场杀业既定。此手艺常为人所乐道,人称一刀绳,也有那舌尖嘴快的唤之为一刀神。
话说一日正午,一刀绳的儿子与几个孩童在村中古井边玩耍,那古井直上直下,雨涨不溢,天干不涸,乃一村之源。一黄衣黄袍的道士途经此地,轻摇拂尘,驻足观看。看不多时,待到众童分散,一刀绳的儿子停留在井口边,道士上得前去,一手捏住小孩下颌,使其口张,出语道:“小孩,赏你一枚闭气仙丹。”语罢,另一只手指间弹出一枚红丹,直落于小孩口中,待不及小孩喘息,掩其口而抚其胸,丹已落肚。而后道士退避于一屋墙沿下,匿身以观变化。
那小孩口吞红丹,呆呆望望,摇摇晃晃,一个立不住,扑通一声,栽倒至井里。其余孩童见景闻声大动,忙奔走呼告。村中大人闻声而至。一刀绳连忙赶来,扑倒在井沿,伸着头直往井底望,只见水波荡漾着天光,漂荡荡映出自个儿的头影,哪里还见自家孩子,不禁悲从中来,纵然一刀绳这般铁铮铮的汉子,此刻也是声泪俱下。
那道士见时机成熟,大步踱了过去,分拨人群步至井边,忙问何事。旁人备说其事,不待言毕,只见道士正气凛然,伸手拽住井绳,手腕间缠缚数匝,直通通跳入井里。众人讶然而立,眼见得井轴飞旋,耳听得扑通声响。稍得片刻,井底传上来人呼声,众人连转井轴,只见道士拽着井绳、携着小孩,湿漉漉、水淋淋地升将上来,小孩已人事不醒,携在道士的胳臂间如同一块耷拉着滴水的抹布。道士上得井来,迈出一条腿搭在井沿上,将小孩肚皮朝下搁置于大腿之上,继而以手抚其背,抚不多时,听得小孩喉咙作响,登时腹中之水和着那枚红丹喷吐而出,那道士眼疾手快,出手接住红丹,就势藏于袖中,旁人并无觉察。
那小孩吐尽了腹中之水,渐而啼哭声起,活转了过来。一刀绳忙将至亲骨肉抢入怀中,尽抛膝下金,向着道士连连跪拜,感激涕零,救命之恩如同再造,在场人等无不称善颂德。
一刀绳即留住道士,于晚间设宴款待以表恩义,并宴请四邻,村中都相熟,俱来赴宴,座无虚席,院中一派热闹。那道士于座中屏气凝神闭目静对,执拂尘,摆仙风,树道骨,赴宴者俱先向道士揖礼道好。村中一汉子挨近道士,礼罢比邻而座。却说这汉子,亦为屠户,手艺不高不下,偏好舞文弄墨,凡四书五经,诗词歌赋,皆一目十行,不求甚解,不为功名,图一乐也,自诩君子刀,与人言谈,常出口成半章,村中人闻言,戏称之为撕书匠。
此时撕书匠与那道士比邻而座,一则是一刀绳人直口笨,忧心座上言语冷清,怠慢了道士,于是特请撕书匠作陪;二则是撕书匠得闻义举,不由仰慕钦佩,且想会他一会,得一刀绳所请,自是当仁不让。
撕书匠再三施礼,与那道士谈道论经,求知若渴,那道士意不在此,只觉耳边聒噪,口中胡乱应答,敷衍了事。撕书匠觉出话不投机,受此冷遇,心中怏生不快,倒想再论一二三,只得吞回四五六,收声作罢。
届时,一刀绳安排停当,即已入座,与撕书匠一左一右,相陪道士。即刻宴起,但见桌上,猪头猪蹄猪心猪肺猪肝猪腰猪鞭猪肉,飘香四溢,齐整整一顿杀猪饭;白菜青菜油菜花菜豆菜荠菜韭菜芽菜素菜,青翠欲滴,色鲜鲜一桌菜园子。一刀绳粗中有细,拿不准道门中人食不食得荤腥,索性一桌荤素有致,既不失了礼数,又不犯了禁忌。
道士见此,向一刀绳拱手施礼道:“仁兄,劳烦有心。”一刀绳拱手还礼道:“擅作主张,不知道长有何忌否?”道士回道:“四方道人,无所禁忌,唯清心自持。”一刀绳手把酒壶,问道:“酒是粮食精,合该饮得?”道士回道:“却之不恭,饮得。”既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那道士举筷箸只动素菜,并不掀分毫荤腥。
酒过三巡,一刀绳问道:“道长缘何路经此地?”道士回道:“应劫数而来。”一刀绳闻之若惊,忙问道:“是何劫数?”那道士停杯放箸,正色道:“此去四五十里,有一山林,林中有一豕,体态若牛,不消时日,得趁道行,成精之时,恐为祸人间,作孽无数,贫道受之天命,此番前去,志在降此妖孽。”一刀绳闻言心上好生佩服,斟酒入杯,举杯敬道:“道长浩然正气,果真人间福报!”
双双饮罢,那道士再拱手施礼道:“实不相瞒,贫道有一事相求。”一刀绳亦拱手还礼道:“道长多礼,但说无妨。”道士言曰:“此猪王非同小可,以贫道一己之力,恐独力难降,若得众好汉倾力相助,定然事到功成!”
一旁邻座的撕书匠见此二人相敬殷勤,言语稠密,心下已没好气,择耳细听多时,听得道士所言,抢言道:“道长休要说笑,那猪王于深山密林中遍滚松汁柏油,体如铠甲,刀枪不入,如何近身得?再者,常言道,一猪二熊三老虎,那猪王性同火烈,如何能惹?行踪诡秘,于何处寻?”那道士玄虚故弄,言道:“山人自有妙计,道人自有宝术。”
撕书匠遭此一白,见道士与一刀绳仍交谈甚欢,把自己晾在一边,旁若无人,视若无睹,心自暗恨,只得自顾吃菜,抬头间,瞧见桌上有猪鞭一菜,已切片盛盘,唤作铜钱肉。撕书匠使筷子夹了几片铜钱肉,扔至道士面前的盘中作下酒菜。那道士只顾饮酒作论,顾不得低头看菜,一筷子夹了这盘中肉投入口中,和着酒一并下了肚,浑然不觉。撕书匠看得分明,心下沉吟:“四方道人,无所禁忌,然不能清心自持。”
且说那道士与一刀绳言语往来,一刀绳听得道士所请,面有难色,道:“道长于我全家,恩重如山,所请之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然同村好汉,皆有家业,妇孺老幼,依附男儿,况不能铤此艰险。”
那道士语声渐高,道:“仁兄有所不知,此间事却有一场富贵所在,可保同村老小俱享荣华。”在座人等听得一清二楚,纷纷相问富从何来。那道士饮罢杯中酒,底气十足,高声道:“此猪王纵横山林数百余年,山野林深,多奇花异草,尽被其所食,天长日久,体内已生化出猪宝,猪宝,亦唤猪辰砂,世间难得,其价难估,若得此宝,富贵即有,金银几重?屋舍几厦?田地几何?自去心中打量。”一村人皆为屠户,岂不知这猪宝为世间罕有,可遇而不可求,村中世袭屠业,也未曾得偿一见,在座人等听之无不心思暗动。
撕书匠不为所动,言道:“常言道,富贵险中求。此间富贵,实为险之又险,撇家舍业,凶多吉少。又有言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而今各家各户小本经营,亦能自足,何不就此安身立命,知足长乐。”在座人等继而私语纷纷。
那道士神色自若,言道:“诸位多虑,贫道自修天道,既受天命,胸中无十足把握,断不敢拿各位性命作赌,只因收妖有术,须得天时地利人和,故而相求。众人齐心,定然事半功倍,逢凶化吉。”
撕书匠心气不服,言道:“既受天命,自有天人,我等凡夫俗子只为凡尘俗事,任那天人自行天道。”
那道士从容不迫,言道:“未有天人,却有业障者若干。”撕书匠道:“俱是何人?”那道士话锋立转,言道:“在座诸位皆是!”这一句点到了众人,尽皆收声凝视。
那道士起身站立,摇摆拂尘,正言道:“实言相告,久闻此地世袭屠业,杀业累累,罪孽深重,今日途经此地,果见杀气弥漫,游魂惨淡,尔等寿尽之时,魂至阴曹,径入地府,恐难逃沉沦之苦、轮世之刑。何不行此功德,以销业障,为己谋德,为后荫福!”
众人俱被说到了心思,默然而立,心内深知杀业繁重,早已厌倦,奈何一无田地,二无本钱,三无其它手艺,只得继续以此谋生。
撕书匠欲与之辩驳,被一刀绳当即拦下,复请道士入座,言道:“依道长所言,你我众人联手,定能降妖伏魔?”
道士反问道:“贫道且问仁兄,业谋何从?”“从屠也。”“仁兄别号甚称?”“一刀绳也。”
道士则曰:“然也。”一刀绳不明就里,问其故。道士曰:“天地万物,相生相克。屠为豕所惧,神为妖所惮,仁兄二者合为一,岂不是正应天数?何不助贫道一臂之力,降妖伏魔。此番作为,一销业障,二行天道,三谋富贵,如何不可为之?”
道士这一番话,旁敲侧击,实是说于旁人听的。众人耳根生风,架不住这道士巧舌如簧,拨动心思;经不住那道士伶牙俐齿,心猿乱动。众目共睹,一刀绳已然慨然允诺,那一刀绳浑身胆识,技艺过人,众屠户心中早已暗暗许之为首,唯首是瞻,此时得见一刀绳领此义举、身先士卒,心中疑虑已去了七分,再加上那酒至酣畅,壮怀激烈,疑虑全消,一呼百应,尽皆许诺下了这场大事!
次日清早,那道士既分点事项,点备物具,众屠户各领差事,分头准备,一日间俱已备齐。却说那准备的器物当中,竟有不少的牛屎马粪,众人犹为不解,却也无暇多问,只顾于周边邻村收拢,封入桶内,究竟这牛屎马粪作何法用,后有分晓。而后众屠户均将自家尖刀仔细打磨,锋从砺出,吹毛断发,道士见之却另有所嘱,道:“一任刀器,切勿带入山林。”随即从村中点出三条案板,与一刀绳院中那条案板,凳脚挨凳脚,绳索密缚,四条拼成了一条。一刀绳见状,因问道:“何不携刀入林,待到擒住猪王,开膛破肚,取了猪砂,大卸八块,分肉而担,满载而归?”那道士曰:“仁兄有所不知,这些个刀器,年久日深,屠戮无数,杀气腾腾,那猪王警觉非常,闻此杀气,定然避而远之,遁身匿迹,如何得见真身?再者是,众人皆知,这猪王体如铠甲,刀枪难入,加之体含宝物,灵气护体,岂能被这寻常利器所伤?非得擒至村中,伏此案板,去其体甲,方能了其性命,断其气数,取其珍宝。贫道自有分术,依贫道吩咐,点备一二,定能事成。”众屠户闻言,只道这降妖之举且是这杀猪的把势,不过是杀头大猪罢了,不由得信心大增,为之一振,干劲十足。
收拾停当,一夜安歇,天明启程。只见那二十余人肩挑木桶,背负行囊,款款而行。那道士手摇拂尘,一马当先,一刀绳与撕书匠一左一右,真若护法。其余屠户紧随脚步,秩序井然。众人齐心协力,路行威武,正气浩荡,俨然神兵行伍,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行得半日,已至林边。但见山势连绵,起起伏伏不知几里;林木丛深,郁郁葱葱延边若何。山岭崇峻,接天连地;古木参天,风云际会。青山一发,一望无涯;层林叠翠,目无穷尽。
众人无暇赏景,径入山林。林中罕为人至,朽木枯叶遍野,林气袭人,沁人肺腑,神为气爽,尽扫疲惫。众人已行至山林深处,道士叫众人停行整顿,稍得喘息,事不宜迟,即刻动身设阵。
众人齐手,于林中空地上掘出一坑洞,方二丈许,深二丈余,上覆枯枝败叶以作隐蔽。那道士站在坑边,取过一包袱,袱中皆是五谷,道士于袖中翻出一红丹,此红丹即为先前弹入一刀绳儿子口中的那枚闭气红丹,捻在指间,稍加使力,捻作粉尘,混入谷中,而后将五谷丹尘尽撒于坑上枝叶,撒罢停手,法阵既成。
此时天色向晚,众人退避藏身于百步之外,只等猪王陷阵,作瓮中之取。夜色倾盈,有人言恐豺狼虎豹出没,无刀无棒,譬如羔羊。那道士闻言说道:“且自心安,此山林有猪王坐阵,百兽惧惮其威,俱已四散逃生,所出没者,无非飞鸟爬虫,不足为惧。”夜无人噤,且听风声。
众屠户挨了一夜,天光微熹,耳畔行风,忽听得风中似有异响。果不其然,不消多时,窸窸窣窣声起,哼哼唧唧声至。众人闻声而警,收声屏气,择耳细听。声响渐清渐近,幢幢林影间,犹有活物窜动。众人睹物凝神,定睛细视,天光欲朗,原形毕露,好一个猪王,终于得见真身!
但见那猪王,果然威风!身躯横长一丈余,浑如黑铁;口中獠牙映天光,犹甚钢叉。在背鬃毛扬刀箭,身披厚甲行泰山。端的是吞熊胆的黑元帅,噬虎骨的铁将军!躯体横陈,徐徐前行,身后有四五头野猪随行,那四五头野猪,亦是黑毛獠牙,较之于猪王,却不受耐看。那猪王蹄下伴有一猪崽子,绕其蹄间作嬉戏,看这崽子,小耳朵,粉鼻子,身披白褐条纹,其态可掬,想必就是那猪王的亲生幼崽。
众屠户目之所见,无不惊心动魄,手里攥着一把汗,各自收紧心思,目不转睛,急盼猪王疾步入坑。那猪王却突然敛足止步,抬头拱鼻于风中哼哼探嗅。众屠户虽手无寸铁,未携刀器入林,然常年累月纵横杀业,杀气凌凌然然,那猪王岂无修为,此刻已觉察出林中异样,故而停步不前,收身欲回。
不料那猪崽子却如入魔障,急急促促,往坑陷处奔蹄而来,不时已至中央。那坑上所覆岂能堪受,枝断叶坠,哐当一声,那猪崽子跌落坑中,哼叫不绝。
却道这猪崽子缘何如此魔障,全因那枚被道士捻作粉尘的红丹,此丹能闭气,亦能附气,先时弹入一刀绳的儿子口中,生死存亡之际,已附得不少灵气。万物有灵,灵而聚气,童心未染,此气至纯。那猪崽子生性天然,未经人气,初识这纯稚之气,受其诱引,不由自主。再者五谷为豕类食癖,二者合一,故而那猪崽子趋之不顾。
那道士见这猪崽子已然陷阵,奋起一声喝令,众屠户尽解包袱,掏出鞭炮,擦火折子,点燃引线,全力投掷于坑陷周围,鞭炮齐鸣,顿时林中纷纷扰扰、轰轰烈烈乱作一团。其余黑猪闻声惊逃。那猪王见此情景,闻此声动,骨肉情深,护犊心切,奋然不顾,四蹄生风,纵身跳入坑中,猪鼻往上一拱,将猪崽子挑飞出坑,那猪崽子一下一上,大受惊骇,蒙头作鼠窜,急急寻生路。
那猪王陷至坑中,却困他不住,只因猪类最为善拱,此时正拿着长鼻獠牙拱削坑中泥土,泥土飞扬,不消片刻,眼看就要拱出一条斜道来。
正值刻不容缓,那道士争抢时机,再一喝令,众屠户尽负挑担,一拥而上,拥至坑边,掀去桶封,将桶中牛屎马粪,尽数倾倒于坑陷之内。
众屠户俱将桶中溲物倾尽,牛屎马粪已淹至猪王半身,那猪王受此腌臜,怒火中烧,却是跳不得,出不得,也拱不得,只是苦挣。
原来牛马于世,皆从苦力,所溲之物最为吃力,于溲物中所使之力,俱被吃消,纵是这猪王他力臂千钧,此时也只如蚍蜉撼树,原地踏步。
众人见猪王困于坑内,挣不得出,号叫不绝,连赞道士神机妙算、环环相扣、大获全胜。那道士却道:“言之尚早,还得再挨几日,任这猪王挣得失魂落魄,方能得胜而归。”又嘱道:“期间恐其族类折回营救,万不可大意心思,功亏一篑。”众屠户遵其所嘱,仍于附近匿身埋伏,夜深时分果然有其族类闻猪王嚎声寻来,众屠户依照前法,以鞭炮炮竹惊退其类,如此这番连续了几日。
那猪王苦挣了几日,气力耗尽,声息缓缓,四蹄疲软,瘫倒于溲物中,只伸着长嘴长鼻吸气吐气。此时天光破晓,众屠户取来几股绳索,合成一捆,挽成绳套,放入坑中,套住猪王,齐心协力将猪王拖将上来。那猪王全无力气,横一躯兽体,仍人摔摆。一刀绳解下腰间长绳,将这猪王攒住四蹄给牢牢捆缚,而后缠缚住猪王的长嘴长鼻,使其口不能张。此长绳一脉通黑,即是那一刀绳平时杀猪时束缚猪蹄的绳索,常年累月饮足了血,吃饱了力,最为缠魂,此时当为所用。而后,那道士于袖中取出一黑布,遮盖住猪王的双眼,此黑布是道观里常年揩拭道台的抹布,最为蒙尘。那猪王口不能号,目不能视,蹄不能动,被众人上杠子架着,威风扫地。众屠户肩担杠子,动身启程回村。
好个大猪王,怕是不下千斤,压得屠户们肩膀破皮,腿脚发软,然而此番得胜,士气高昂,均卖尽身上力气,大步回村。
行至正午,众人到得村来。屠户们将猪王抬置于一刀绳院中那条大案板上,那案板下早已放置一木盆,专为接猪血所用。那猪王一挨上案板,顿觉案板上杀气凛冽,即刻毛骨悚然,心惊肉跳。那道士却不作歇息,即令人去村中古井处现打井水,有人领令,挑来几担井水。那道士将井水泼于猪王身上,先是除去溲物,而后只见那猪王身上重甲,竟渐渐软化,继而如淤泥一般褪去,显出底下皮毛,众人看了个奇,却不知这饮育了几代人的古井水竟能作这番神用。那道士泼罢井水,即令一刀绳操刀演法。
一刀绳得令,手持刀子,挨近猪王,先使刀刮去了猪颈上的些许粗毛,显出底下黑肉,再以冷水激之,而后操刀如风,直攘过去,攘进去半截,只听得嘭的一声,那刀崩然而断。却看那猪王受疼,登时四蹄一蹬,竟挣断了绳索,却受案板杀气慑制,只是四蹄伸直,僵在那里,动弹不得。那猪王长嘴猛张,亦挣开了绳索,既而口吐人言道:“休杀我也……”
一刀绳闻言心悸,手把着残刀,慌得连退数步。那道士见一刀绳这般不济事,当机立断,踏步上前,甩开拂尘,塞至猪王口中,那猪王果口不复言。那道士直手捏住那猪颈上已攘进去的半截刀子,由头至尾,成破竹之势,哐哧一声,将猪王开了膛,破了肚,肠肠肚肚和着血水滚将下来,倾刻间灌满了案下木盆。只可怜那潜心修悟的好猪王,就此呜呼哀哉,魂魄出窍。
那道士却不就此停手,挽起袖袍,伸手至猪王腔内摸索,摸不多时,掏出一枚灵气宝珠,大小犹如半颗鸡蛋。那道士一手血红,径将宝珠投入口中,喉头涌动,服入肚内。
只见那道士嘴边染得几抹血红,向天振臂,抖搂精神,似要羽化成仙。再一抖搂,只在原地,却无变化。抖搂再三,仍复如前。忽然那道士腹中浑热,腹中气流混杂,登时一股子乌气喷吐而出,与此同时,屎尿屁溲下,气力泻尽,瘫坐在地。
原来这道士并非真正修道之人,直属鸡鸣狗盗之辈,因犯了官司,着官府追缉,走投无路之际,隐迹藏身于山中一道观之内。那道观中的道士自顾修道,随性自然,不问其来历,不询其所往,亦不话留,亦不言逐,随着他于道观内自在过活。好在他心眼活泛,担水挑柴,生火做饭,殷勤伏持,时日一长,赚得相熟。那道观中的道士时常论道,亦谈鬼神,他无心修道,只好听个鬼神怪事,不免耳濡目染,亦想得个成仙之道,谋个逍遥快活。一日,听得一道士言及山林猪王生化灵珠之事,俱细问之,那道士言说此猪王纵横山林数百余载,灵窍顿开,自悟修道,得林木之精华,收山野之灵气,心生玲珑,体内含珠,为其成仙之本,得道之鉴。这歹人听罢多舌,问道:“此玲珑宝珠,若为人取,食之若何?”那道士闻之言道:“譬如那唐僧肉,食之可不老,亦可成仙体,全凭造化。”这歹人听了前半句,不由心思暗动,祸心渐起,问道:“凭甚造化?”那道士竟知无不言,言道:“若为大造化,须得千日清。”“何为千日清?“持斋把素千日,修得清心净体。”闻得此言,这歹人果严持斋戒,按捺生息,不沾毫厘荤腥,而后更为殷勤,三朝两日,不时于道观中套问其余道士,暗暗记下些降猪之术,心思谋定出夺珠之法。过得千日,这歹人于道观中偷了几枚闭气红丹,窃了一身黄衣道袍,拿了一把清风拂尘,揣了一块拭台抹布,乔装打扮径往这屠户村庄而来。这假道士先是施巧计取信于村,再是以巧言煽动,得众人之势,既而聚众设阵困了猪王,而后令刀所向,了其性命,取其灵珠,自将服食,直待成仙。却不曾想此前一刀绳设宴之时,受了撕书匠捉弄,误食了那铜钱肉,此肉浊恶,坏了这假道士已自持千日的清心净体。这道士服下灵珠,灵珠清透,钱肉浊浓,清浊不容,清气上升,浊气下沉,清气受污,夺口而出,浊气沉淀,进而成溲。故而这假道士成仙事败,只可惜了这玲珑宝珠,不得其所,尽化烟消。
这假道士坐于地上,如坠雾中,思绪纷乱,想不明错就何处,然收定心思,深知此地不宜作久留,翻身立起欲行走之上计,不料手腕被人一把拽住,挣脱不得。却是何人阻行?正是那撕书匠。原来撕书匠此前与这道士礼敬论道,却受其冷白,视其不似道门中人风采,心中感惑,已见端倪,此时目睹其于众目睽睽之下争食猪宝,作此怪状,心中更是认定这道士并非等闲善类,故而拽其腕、阻其行,问道:“你这哪里生出来的妖道士,光天化日之下,行此邪祟,欲谋何事,你且从实招来!”假道士无心再辩,只是苦力作挣,急欲奔逃。只见撕书匠另一只手,腕间震动,霎现银光,快如闪电,再看那道士脚边泥土之上,直挺挺立着一把剔骨尖刀,那道士罗袜尽裂、布履尽开,鲜血淋漓,被挑断了脚筋。假道士脚下吃疼,跪了下去,得尝撕书匠霹雳手段,架不住撕书匠厉言质问,俱将猪宝由头始末、食珠成仙之事如实相告,却将设计救下一刀绳儿子之事隐下不提。
众目共睹,众耳所闻,一村人等,见猪王口吐人言,闻道士心中诡计,受其驱使利用,无不咬牙切齿,直欲挫其骨、扬其灰。一刀绳念及其于幼子有救命之恩,强压心境,上前去分拨开撕书匠与那假道士,唤人取来草灰抹于那道士的脚伤处,方才止了血。
那猪王尸首停于案上,血已放尽,黑皮红肉,五脏六腑,曝于日下。撕书匠以手抚其案上皮肉,余温尚在,再伸手探入案下盆中血水,兀自滚热。撕书匠摇头苦叹道:“我等听信妖言,为一己之私,谋一己之利,错害了猪王,迟早报应,在劫难逃!”言罢,怒火攻心,拔起地上剔骨尖刀,怒冲冲欲直取那道士性命,一刀绳将其拦下,制其退后数步,避开了那道士耳目。一刀绳道:“而今枉杀了猪王,大错铸成,死难复生。俗话讲,死而存灵,这猪王道行斐然,虽结果了其性命,然而其魂灵未灭,若是魂魄复回,自讨公道,却不是我等所能应付。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这道士虽心怀叵测,倒也有些手段,留他性命,可做一时计议,防不时之需。况且这道士于我有恩,你若行刀利,我岂能袖手以作旁观?你且自三思。”撕书匠闻言思虑,只得作罢。
一刀绳搀扶住道士,恩威并施,言道:“道长私心,惹下了这等弥天大祸,同村老少定然饶不了你,我身单力薄,只能保你一时,还望你自个儿系铃解铃。”
那道士失血过多,脸色苍白,闻得一刀绳所言,更是白中泛了青,凭尽力气忙把一刀绳胳膊紧紧抓住,口中不住求饶告救。
一刀绳道:“这猪王已毙,唯恐其魂魄趁夜而来,祸殃全村上下,前番降妖是假,此际防鬼是真,你且想出个周全之法,不然只得取你项上金瓜,破瓤祭奠以示请罪。杀人偿命,亦合理数。”
那道士闻言大骇,性命攸关,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眼珠子浑转,搜肠刮肚挖空心思,计上心来,言道:“此时天光朗朗,那猪王鬼魂尚不敢作祟,夜来阴起,其必侵扰。然而吾等擒住那猪王之时,以蒙尘黑布遮了其双目,不见天日,一路颠簸,至死未揭,致其不知所往,不明所在。其魂灵初现,必先觅其肉身,方能知其亡故。只烦扰众好汉将这猪王肉身分割若干,分相径投百家千户烹食,受那百家薪,经那千户火。其魂灵初现,茫茫然难觅其肉身,其冤无处诉,其苦无处吐,只得阴间徘徊,地府游荡,吾等俱可相安无事。”道士言毕,稍作思量,却又嘱道:“定要分得一干二净,切勿存下一丝半毫。”
一刀绳闻得这道士所言,不由心生寒意,沉吟道:“好一招毁尸灭迹的绝断计,这道士一肚子坏水,可染江河,险恶至极,只可怜那猪王生不得安,死不得宁。”然而眼下无策可施,只得依计行事。
一刀绳既吩咐众人,备言其计。众刀齐手,先是将那猪王尸首大卸八块,继而分筋断骨,然后拆肥拣瘦,分割得精细利落。
分割完毕,众屠户分肉而担,由近及远,遍步十里八乡,或贱卖或赠送,不及天黑俱已将这猪王骨肉分销至百户千家。有人将那案下木盆中的肚肠掏出,也送了出去,只遗留下了一盆血水。
众人回村。那道士早已被扶进屋里养伤,一刀绳进屋来见。那道士见了一刀绳,言道:“承蒙仁兄不弃。贫道思虑再三,此事还得另着一手准备。有劳仁兄相告众好汉,各家各户取出一任刀器,倒插立于门前,而后将自家那伏猪案板抬将至屋内,以案为枕,一家老小合眠于案上。盖因这刀器案板杀气凌然,仍为那猪王鬼魂所惧,倘若来犯,可阻其行,慑其魂,得保性命。”一刀绳依言行事。各家各户均将一任刀器倒插立于门前、案板抬至屋中,掩门闭户,封窗锁孔,一家老小依偎于案板上,心揣揣而意惶惶挨着时辰。
是夜,风微,灯灭,人寂,未闻异响,不见异端。众人挨得疲倦,不觉沉入梦中。近得三更时分,忽而风声渐起,起而渐疾,疾而至狂,狂而呼啸,吹打得门窗噼啪作响,似要抽梁拔柱、掀屋倒厦一般。
众人惊起,心戚戚而声惨惨抱团以待,真个儿是阎王爷打更——命到点儿了。突然,屋外电光乍现,却不闻雷声,屋内骤明,人面如霜,目若洞空,骤起而骤灭,屋内复遁于暗。风势渐缓,风声渐轻,呜呜咽咽,阴阴沉沉。
不待风止,屋外忽起人声,言道:“吾自问平生,心无愧事,自保一片山林,餐风饮露,披寒炼暑,自悟修道,向来神佛无犯,人鬼不侵,纵是那仙家魔主,也得逊吾三分,不曾想竟平白陷于尔等俗尘杂子之手,用计之险恶,设法之歹毒,不杀不足以平吾忿,誓必杀尽屠罄,吞其肝胆,噬其肉骨,拘其魂魄,押上阴曹,迳入地府,平吾冤屈!还吾造化!”众人只闻其声,不见其真,其声回荡,随风潜行,钻将入耳,追魂索命一般,令人肝胆俱寒、身心战栗。
风势复疾如前,风声骤狂而啸,携起飞沙走石,吹打着门窗,噼里啪啦直响。一刀绳护着妻儿依偎在家中案板上,那道士坐于案板另一端,二人四目相对,均是又惊又疑。惊悚于那猪王鬼魂追魂索命之势,疑惑那猪王肉身俱已毁尸灭迹,却是为何仍能找上门来。不及思定,忽闻得门开木裂、刀裁木断之声自屋外远远传来,接着几声人呼,戛然而止,余下风声不绝。
众人悲悲切切挨至天明,风势渐去,风声渐止,待得天光大亮,一刀绳方才开门出屋,那道士倚在门边,但见屋外被风吹得一片狼籍,却见那撕书匠夺步而来,一把拽住那道士衣襟,拖将至院中,怒道:“你这腌灾酿祸的狗道士,作的何鬼阵,出的甚鬼计,三番两次愚弄我等,那猪王鬼魂如何上得门来?只道你是毁尸灭迹,为己撇了责,拖人下了水!”言罢,举拳便打。
那道士仍自疑惑不解,此际更是百口莫辩,只得慌忙护住头,跛着足于院中逃窜,慌乱间脚下受绊,扑倒在地,举目探视,却是一木盆,但见木盆中所盛一汪血水,红光潋滟,伸手入内,竟兀自滚热。那道士如醍醐灌顶,恍然而悟,扶着木盆,大叫苦也,叫道:“那猪王骨肉尽销,踪迹全无,却唯独留下了这盆血水!这血水,不干不凝,不黑不腐,生气不减,灵性不改,正是这猪王回魂之所!天意弄人,百密一疏,遗患成灾也!”院中人等听得他言之凿凿,眼见其实,俱相无言,各自黯淡。撕书匠亦停了手,与一刀绳默然而立。
忽然惊叫声连连,于百步外房屋前频起传来。众人闻声大动,俱往声起处赶去。撕书匠提防这道士伺机潜逃,一把拽住其胳膊,携其同往。
众人近得房屋,见一妇人惊叫着忙指屋内。到得门前,只见门窗洞开,不见门扉,不见窗棂,门前空余几落刀印,亦不见刀器。进得屋内,只见屋内横梁倒柱、凌乱不堪,泥尘如布,遍覆屋内。一条案板被裁成两半,案板下横着几具残肢断体,梁柱上立着几把屠肉尖刀。想必是昨夜那猪王鬼魂厉行狂风,摧门折窗,卷起地上尖刀,从风横行屋内,将那案板齐裁,将这一家老小性命齐断,致其身首异处。见者无不惊骇、无不悲恸,心中对那道士更是恨之入骨。
一刀绳按捺住心中怒恨,言请这道士复回那山中道观,相请道门高人来救。道士听得一刀绳所请,心知自己尚且存活于世,全凭自己于一刀绳有恩,得保一时平安。心思时刻留意,只谋伺机出逃,远离这是非凶地,怎奈时时难避那撕书匠耳目,出逃无路。若是复回那山中道观,请得高人,一路山高水长,凭那撕书匠秉性,定然惊动官府,现已致残,若再陷囹圄,如何得以全身而退?心中思量不止,口内含糊不清。
却听得那撕书匠言道:“既有妖魔,必有神佛。妖魔横行于世,哪有这满天神佛弃苍生于不顾之理?俱是我等作茧自缚、自取其祸,惹得天怒人怨,自尽气数。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因必果!”
好一句举头三尺有神明!一语惊醒梦中人!那道士正值心思谋乱之际,听得撕书匠所言,茅塞顿开,忽成一计,忙对一刀绳言道:“仁兄且慢,贫道尚有一计可依!”
那道士曰:“前日擒获猪王,制其伏上案板之时,去其体甲之物,正是那现打的村中古井中水,此井年月深长,自有造化所在。此井水遇浊致清,消风化雨,世间浊厚坚恶,无不消清化尽,这般造化灵气,井底必有神灵,若是引那猪王鬼魂迳入井底,与那神灵相碰,神鬼不两立,二者必殊斗!正所谓,鹬蚌两相争,坐收渔人利;坐山观虎斗,纵使伤虎心。”
好一计引狼探虎穴,一刀绳听得道士之计,心中对这道士已然是三分敬七分恨十二分怕,敬其救子有恩,恨其心思歹毒,枉害生灵,怕其诡计多端,机关算尽。
撕书匠揶揄道:“你这道精,好逞奸计,先是害鬼,今欲惹神,偏要争个天地不相容、神鬼显高低不可!依我之见,非得拿你人头作祭,方能息事宁神!”
那道士言道:“壮士休恼,且听贫道备陈计议,再作理会。诸位皆知,这猪王自悟修道数百余载,只为得道成果,然豕类中得大道、成正果者,非数那净坛使者猪悟能是也。吾等可效仿那八戒像容,取篾就纸,扎作成一纸八戒,将那遗留下的猪王血水浸染纸身,以作请灵附体之用。再者是搭一戏台,将此纸身置于台中,端坐其位。而后去请得那伶牙戏子,尽扮那三藏、行者、沙和尚此三者,演唱西天取经历事。那猪王魂魄入夜而来,闻此声戏,思慕心往,定然入灵就坐,拾漏补缺,演化成全那师徒四人求经之事。吾等伺机而动,先慰其灵,再引其入井,而后将那伏猪案板倒悬,置于井上,封闭井口,使其入不复出。纵是那井中神灵不能御敌,亦可使这猪王魂魄禁锢于井内,管教他黄土之上,再无作为!”
众人听罢无言,只是举目齐望着撕书匠与那一刀绳,二人心中只叹这道士计谋甚是奇诡,却都不敢就行决断。那道士见无人言,即开口道:“贫道自知理亏于众好汉,然此间别无他法,只得献此愚计,企望将功折罪,求全于世。吾等已然是同舟同路,俱荣俱枯!万望诸位再启怜信,体恤贫道肺腑,殊此一博,消灾泯祸!”
一刀绳略一思量,即与撕书匠沉言道:“这猪王鬼魂出没厉害,杀身之仇,夺命之恨,势必于我等难作甘休。而今眼目下,别无裁处,且依了这道士之计,行非常手段了非常事故。这道士已然是山穷水露,料他也不敢兴起波澜,再起事端!”
撕书匠依了一刀绳所言,其余人等唯一刀绳是听,趁着昼白,即刻动身,兵分三路,一路人前往城中去请那戏班子;另一路人以撕书匠为首,裁竹折纸,裁竹作骨,折纸为皮,取竹就纸扎八戒;后一路人以一刀绳为令,于村中古井处,沿着古井边扫出平地,立柱定板,将那古井团团围定在中央,大搭戏台。却说这戏台,方正三丈有余,台高与井口齐平,台中显出井口,空洞洞,大张其口,直待吞魂噬魄。
那道士于村中收来五谷,共有五斗,尽数倾倒于一空屋之内,而后选来十余个总角童男子,剥得精光,令其于屋内五谷之上尽情行走打滚,那些个童子少不更事,只顾嬉戏打闹,屋内五谷纷飞,谷尘飘扬。
那纸八戒已扎备停当,与真人身形无异,肥头阔耳长喙,真似个八戒形容,只差那眼耳鼻舌身意,不存六根,唯有清净。那道士手攥一支毛笔,执笔入盆中蘸饱那猪王血水,另着一只手扶住那纸人,照着前胸,奋笔书下九个血字:天蓬元帅猪刚鬣神祇!写罢停手,那道士再次执笔蘸血,一旁的撕书匠双目紧盯着那笔头笔杆,看得技痒,那道士瞧见心思,待笔头汲饱了血水,即递与那撕书匠。撕书匠接过笔来,那道士倾扶住纸人,露其纸背,撕书匠执笔在手,运气宁神,照着后背,落笔成书:净坛使者菩萨显尊!字迹苍节,果有风采。此二书笔就于其前胸后背二处,取其身前身后之意。
灵书已成。那道士将纸人立于血盆之中,只见那盆中血水如蛇群窜行、似鼠潮纷动,尽数循着那纸身奔上而袭,不时那纸作的八戒已然遍体红彤,如血染的罗汉、赤就的菩萨。再看那盆中,已无丝毫血迹、半分水渍。
待得那纸上血凝,道士与撕书匠携着这纸人径往那戏台上去。一刀绳等人俱已整备得当,却见那道士与撕书匠携着血纸人上得台来。那道士先将纸人置于一旁,而后教人将那倾至屋中、遍滚童气的五斗五谷尽皆收拢取来,这五谷已尽附得童稚之气,最能引那猪王鬼魂受用。那道士位于台中,取出白纸,覆于井口之上,共覆三层,蒙了井口,再沿着井围,施了一圈五谷,五谷有质,正好压制住了白纸,使其承上能受力、至下不坠底。那道士铺纸撒谷事毕,搬取过一张竹编纸敷的太师椅,搁置于那白纸之上,而后将那血纸人抬至椅上立足,果见其稳稳当当,纹丝不动。
一刀绳见那道士所为,不知其理,方问其故。那道士答曰:“这猪王鬼魂岂会自投罗网、自甘堕落?非得设此迷魂阵法,方能请君入瓮、诱敌深入。那猪王殒命之际,滴水未进,滴米未入,俨然一饿鬼行将,若他那魂魄一旦侵入纸身,入灵附体,坐就于纸中央,望此纸围着纯气五谷,定然贪食不绝,岂不知此五谷为压纸所用,使其不落地下。若其食之,五谷渐消,压纸不力,而其五谷落肚,有分有量,力往中间挤,纸围无所着力,纸间难受其重,定然塌坠其间。况复那猪王鬼魂肚入五谷,致其魂体难飘,魄气难浮,直落落坠于井内,而后以案板封井,业障至此,祸消此处!”一刀绳听之心中暗道佩服,此阵与前番擒获猪王之阵如出一辙,这道士一招计行走四方,一通则百用,果然心多灵窍,手段多变。
却说那一路前往城中去请戏班之人等,已然步至城中,寻着戏班,恳言相请。那戏班班主亦有走南闯北的见识,听得是屠户门前唱大戏,装神弄鬼,难测凶吉,断然不往。这路人只得好言俱施,允予重金作酬,那班主却不为撼动,坚辞不肯。这路人央求不止,那班主耳根子热,只得取出几件戏袍,递与这路人等,言说他处另请高角,至此避而不见。此时天色向晚,这路人等无奈何,只得携了戏袍,无功而返。
时至黄昏,这路人等返至村中,备言请戏不得之事。那道士听罢,拱手向着一刀绳等众施礼道:“事已至此,只得敬请三位好汉,敛此戏袍,亲身历演!”撕书匠闻此言语,当机立断,取过戏袍,着一件递与一刀绳,塞一件入那道士怀中,自个儿留着一件,言道:“事已至此,再莫繁琐,小可不才,擅作主张,长兄且演那行者悟空,我自演那沙和尚,你这道士,且赏你殊荣,你就演化那三藏师傅罢!”那道士却推辞不就,言道:“自古僧道有别,贫道恕难从命!”撕书匠厉声喝道:“你若再说二话,管教你人鬼无异!”那道士屈人篱下,莫敢能违,只得从命。
及至一更时分,家家户户依如前夜那般,掩门闭户,封窗锁孔,门前立着刀器,屋中摆着案板,一家老小合围于内,直待除鬼事成。待至二更时分,一刀绳与撕书匠和着那道士三人出得门来,俱已身着戏袍,收拾停当。三人先于台下焚香燃纸叩拜,诸事完毕,三人方登上台去。烟气袅袅绕绕,火光明明暗暗,但见那三人怎生模样:看那道士,身披袈裟,高盘发髻,僧不僧,道不道,全无三藏气宇!再看那一刀绳,虎皮裙遮身,顶天立地,威风凛凛,怎似猴精模样?却看那撕书匠,身穿黄锦直裰,膀大腰圆,相貌堂堂,哪像凶神夜叉?且看这三人如何演化那求经历事。
此三人位于台上,木僵僵立在那里,心中不知这招魂之语,亦不晓那请神之词,更不通甚梨园戏句,口内含含糊糊,不知从何唱起。那道士也无见识,只得开口大呼道:“悟能安在?”一刀绳照猫画虎,亦呼道:“八戒何往?”撕书匠亦步亦趋,凭口呼道:“但请净坛使者就位!”此三人凭此三句,此起彼伏,交相呼应。
三人喊罢多时,直喊得唇干舌燥,声嘶喑哑,却不敢就此歇声,仍自竭力呼喊。近得三更时分,忽而一股邪风袭来,将那台中椅上立着的纸人吹倒下去,待不及须臾,那纸人倒而复立,自行动了起来,大步蹬下纸椅,坐将下来。
那纸人坐定,忽开其口,喝道:“大胆狂徒!竟敢侮没先师!”且看那三人,闻言心惊,见景胆寒,那道士登时扑通一下跪倒下去,朝着纸人,连连跪拜,头磕得如捣蒜一般,口中仍不忘念念有词,择耳细听,尽是些求饶之语、推诿之词。一刀绳与撕书匠二人见此情形,亦相跟着跪了下去,磕起了头。
那纸人道:“尔等果真胆大妄为,逆违天地公道,却不待捉拿问审,竟然还敢请吾前来安坐?且看尔等有何话说,吾且审你二三,断吾公道所在!将尔等就地正法!”那道士莫敢抬头,只是把头磕得更勤。一刀绳与那撕书匠亦屈着双膝,埋头向下,不复男儿利索。那一刀绳心意耿直,神定三分,将那道士见义救子、诓众取宝、设计擒猪王、毁尸列法阵之事俱言相告。那纸人听得道士见义救子之事,哂笑道:“若果真有此等善心,岂会行此阴谋祸事!”既而声变如雷,吼道:“还不从实招来!”那道士受此一震,惊慌不已,顾不得藏头避尾,将那设计救下一刀绳幼子之事尽皆抖落出来。
一刀绳得知真相,心下震动,肝胆俱寒间竟滚出丝缕热血,渐盈渐沸,暗中伸手捏住那藏在腰间的半截残刀。
且说自那猪王鬼魂附入纸人之时起,那纸围着的五谷就渐而消迹,不知所踪,只听得那纸人身下的坐椅吱呀作响,想必是那猪王鬼魂显法,那所失五谷已然入其肚腹。那坐椅本就是竹编纸敷所就,岂能受重,此刻不住吱吱呀呀、摇摇欲坠。那五谷渐至稀薄,不能着力,待得那道士话毕,顷刻间,那纸人裹着猪王魂魄、压着坐椅、挂着白纸、扯着五谷,尽数塌落,同坠于井。
一刀绳等三人耳听得扑通水声,抬头细视,哪还见得有纸人坐立,继而起立纵身至井边,低头探望,那井内黑洞洞、空虚虚,目光难及。
那道士见已事成,大喜过望,急唤令抬取案板封井,不料被一刀绳一把揪住衣领,一刀绳取下那别在腰间的半截残刀,持刀在手,冲着那道士的胸口,直攘过去!那半截残刀,虽前时崩断,然锋芒仍在,霎时间,已没其胸而出其背,裁皮断骨,离肉饮血。那道士已然目瞪瞪而口张张,莫能言语。一刀绳厉色道:“你这诓人诓鬼的狗道士,今番就送你径入地府,面见阎王,凭你那三寸之舌,自去诓个好来世!”说罢撒手一推,将那道士掼将入井。
那一刀绳只此一刀,了结了这道士性命,为民除厉害,替天行大道,凭此一刀,亦能称得起这一刀神之名号!那道士坠井途中,迭忙翻覆衣袖,急寻那闭气仙丹,妄图保全性命,怎奈那道袍已卸,僧袍加身,丹不在此,扑通一声落入水中,就此一命呜呼,出魂离魄!这道士作恶多端,死不足惜,只是可叹这报应太迟!
一刀绳即与那撕书匠二人合力搬取来几条案板,层层落实,将那井口封锁完毕。二人扶住案板,见井下无动静传来,只道万事休矣。
却说那猪王鬼魂坠至井中,沉不见底,井下混混沌沌,难觅路径。原来井下乃是一条暗河,望之无边,目之无际。那猪王鬼魂于水中浮浮沉沉,任那暗涌裹来挟去,忽举目望着水下有一金光聚气的所在,既而分定水势,纵身直下。
那猪王鬼魂到得前去,水下忽明,只见金光闪闪、瑞气霭霭,原来井下果有神灵,乃是一条金甲巨龙!那巨龙闭目盘卧于水下,声息吐纳于水中,鳞上生光,呼气成瑞。那猪王鬼魂得见真容,定身于前。那巨龙忽开双目,着眼盯住猪王!那猪王鬼魂即刻施礼道:“叨扰仙家,望乞海涵!”礼罢收身欲返。那巨龙开口道:“大王且慢,老龙已恭候多时!”那猪王闻言止步,道:“在下与仙家未曾相识,不知有何见教?”巨龙道:“大王言重,折煞我也。老龙已造化千年,幸得天道垂怜,赐予神职,蛰伏于此古井,候旨听宣,行云布雨,保此一方润泽。老龙已闻知大王冤屈,却有数言相告,万望大王息怒,且听老龙一劝!”猪王道:“仙家不必多礼,但说无妨,在下定当洗耳恭听。”
那井中龙王即舒展龙体,昂挺龙头,正言道:“大王久居山林,磨炼生息,不日即可飞升得道,不料竟遭那伙子屠夫愚子设计杀身,百年造化,毁于一旦,致使人神共愤,天地难容!然那一村屠户,皆是受人谗言驱使、巧计利用,方才犯下此弥天大祸,其行可原,罪不当诛。岂不闻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恻隐之心,更何况天理昭昭,自有天道处置,还望大王念其人等一时愚蒙,留存生路,就此罢手,即入轮回,切莫再自裁公道,荼毒生灵,断了修道之根本。”
那猪王道:“仙家怜悯救度之心,在下感念。然那一伙贼人屠子,三番两次受人愚弄,任人差使,先是陷吾性命,再是毁吾真身,如今又引吾魂魄入井,困将井内!竟不思悔改,反而将错就错,屡次加害!罪不容诛!若不杀尽屠罄,实在是难解我心头之恨、难雪我陷身之耻!”那猪王语罢,只见那水流之中,影影绰绰,似有人形游动,定睛细看,乃是一游魂悬浮其间,正是那道士魂魄。那猪王看得真实,只大口一呼一吸,即成漩涡,挟住那道士魂魄卷将过来,那猪王抬脚顿足,将这道士魂魄踩至脚下,那道士魂魄伏倒在地,莫敢能动,鬼样惨淡。
那龙王闻情见景,言道:“此乃罪魁祸首,大王俱可拘其魂、挟其魄,押上阴曹,面见阎王,陈述因果,平定冤屈,以证清白,得入轮回。大王且知,凡修真悟道者,必要经世磨难,方能得成正果。大王受此一难,想必也正是命中劫数,暗应天道,何不了渡劫难,即入轮回,再续造化,将来必定能积成大道,得成正果!”
那猪王生时,本就存修道之心,常怀慈悲之念,此际闻言,已情动三分,仇恨愈消,杀心愈减,然心中思思不断,心意难决。
那龙王即伸动龙爪,至其脊背,硬生生扯下一金光鳞甲,既而递与那猪王,言道:“此是老龙片甲薄鳞,鳞上已尽书老龙证言,言之凿凿,大王可将其面呈阎王,以助大王昭雪。再者,此水通黄泉,大王可乘此水势,径往地府。前仇旧恨,奉劝大王就此放下,去入轮回,莫再误了时辰。”
那猪王接过龙鳞,见这龙王情真意切,心中岂不撼动,当即斩断前仇,抛下旧恨,笃定心思,与龙王就此拜别,而后携着龙鳞,押着那道士魂魄,大乘水势,径往地府。
后那猪王到得地府,得平冤屈,得还清白,于那轮回场中得入人道,投胎转世,为人显威。那道士魂魄即被打入地狱,自此沉沦受苦不题。
再说那井中龙王与那猪王拜别,见其乘着水势,已然遁迹远去,方才心下安定。正待闭目养卧之时,忽见水中有一人身飘忽其间,既而电目一闪,望得真切,却是那道士尸首,已死僵沉肉,徐徐沉落。
那龙王见此情形,勃然大怒,心中怒道:“这帮贼人屠子,不存悔意,屡屡作犯,竟敢抛尸入井,玷污水泽,亵渎神明!枉我顾念苍生,好言相救!真个儿是自作孽不可活,事已忍无可忍!”既而雷霆大动,兴起水势。
就见那井下水迸如柱,冲天而起,冲破了那井上案板,冲散了那井台戏台,复而水势滔天,灌将村内。那村中土地俱裂,水自裂处涌起,覆地而来,浩荡袭卷,转瞬间,摧屋倒厦,那村中屋舍,尽被水势所倾,无一幸免。那村中人,有不习水性、体弱年幼者五六人,尽被淹杀了性命。那一刀绳和着撕书匠,于水漫漫中,救着妻儿,急逃生路,却不知这小小村落已被这水围得如铁桶一般,哪还能另起生路,眼看着都要作了水中之鬼。
这龙王终究还是不忍,心生恻隐,见已淹杀了性命,息怒静思,急收了水势。水势渐去,露出地皮,只余下残垣断壁一片,再无片瓦遮身之所。待至天明,村人们敛埋了那水中丧生的村民,既而举家迁徙,散落四方,连着那一刀绳与撕书匠在内,尽皆一去不返,再未重归故里,此后这一村人等,再未染指屠业,并传其子孙,教其世代谨遵,正应了那龙王天理昭昭之语。而这城外屠村,亦再无人迹涉足,只成了荒园。后经百年,有一堪舆作恶的道人,在此埋了一凶鬼,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却说那井中龙王,为泄私愤,私行水势,涂炭生灵,有违天道,自知罪孽深重,即修了天书一封,负之,自上天宫请罪。不曾想这一去,竟引起了天下之变。
正所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却道是:
道士眛真良,诓刀陷猪王。
离骨先离肉,欺心更欺强。
只为利己事,图谋费思量。
造化缘德善,岂在佛道场?
完。
注: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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