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奶奶家昨天起了大风波。
早上于奶奶做好了饭,送外孙女去了学校,自己就去找了附近的教友聊天。
她前段时间刚从外面打工回到老家的县城,周围的环境还不熟悉,也没有朋友或者熟人,那就只能去找教友聊聊。
于奶奶是一个普通农村老太太,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可是在村里种地,养鸡养鸭,无论是地里的庄稼还是园子里的菜,都不需要她有文化,她的鸡和鸭不嫌她没文化,村里人不嫌她没文化,她老伴儿也不嫌她没文化,所以活到六十多岁,她并不没觉得没文化对她有啥影响。
后来她老伴儿死了,她去城里跟她的独生女儿一起生活了一段,却经常受到亲家母的歧视,亲家母也是一个普通老太太,没看出有啥过人之处,鼻子不会喷火,眼睛也不是火眼金睛,更没有三头六臂,但这不耽误她瞧不起没文化的于奶奶,她的瞧不起总是客客气气的,亲亲热热的,这就让性格直爽,头脑简单的于奶奶心里恨得不不得了,表面却没法发作。
比如于奶奶给小孙女做了一双鞋,她会说“哎呀宝宝姥姥,你这手可真是巧呀,看你这鞋做的多好看呀,颜色配的也好看,料子选的也软和。”
于奶奶还没来得及高兴,她马上又说了,“可是这种鞋子在村里穿穿还行,在这里穿是要让人家笑话的呀,人家小孩子穿的都是旅游鞋运动鞋,又漂亮又时髦又结实又舒服,你做的这种鞋子,怎么好穿出去呢?就是在家穿也不行呀,泡沫底子这么滑,沾点水要摔跤的呀,宝宝摔到了怎么得了?不过也不能怪你哦,你不识字,估计也不了解这些的。”她想反驳,可是想想也没话反驳,只好把自己一针一线精心缝制的小鞋子收起来放到一边,等着它慢慢变小或者腐烂。
她给外孙做一顿饭,亲家母也会说“哎呀宝宝姥姥,你可真勤快呀,这么快就给宝宝做好了饭,你这手脚可是真麻利!”,然后很快又说“哎呀宝宝姥姥,你要配一副老花镜了,你看你这菜挑的不干净呀,这菜叶都被虫子咬过了呀,这样的菜有虫卵,宝宝吃了肚子里会生寄生虫的呀,还有,这菜也太老了呀,这样的菜老人家都不能吃,宝宝就更不能吃了呀!我这么说你别生气,我不是怪你,只是觉得你在老家可能也不在乎这个,但是对小孩子不好呀,宝宝姥姥你说是吧?”她被说的哑口无言,又憋气又窝火,只能自己把菜吃掉。
亲家母瞧不起也就罢了,女婿的瞧不起更让她难受,女婿经常带着很不耐烦的口气跟她说,妈,你不要开着煤气就出门,一旦煤气爆炸了整个楼都要遭殃,有啥后果咱们负责得起吗?妈你不要老去捡废纸板塑料壶了,这些都是易燃物,放在家里很危险的,而且这些东西值几个钱,阳台上摆了一堆,又脏又乱,多难看呀?妈,你不要总带着孩子去超市试吃区吃东西了,让孩子从小养成占小便宜的坏习惯,对她以后不好!
女婿和她说话就这样,总是以“你不要”开头,口气里总是带着不耐烦,让她听了如鲠在喉,吐不出也咽不下去。
女儿的表现最让她寒心。
亲家母瞧不起,女婿看不上,女儿全不放在眼里,而且相比亲家母和女婿,女儿表现的更直接,她是直接吼她。
她煮粥煮多了,女儿直接吼她,跟你说多少次了别做这么多,你偏做这么多,你当是喂猪吗?吃不完倒掉不浪费吗?你吃,你吃剩饭吃坏了我要不要给你治,上医院不要花钱吗?
她自己找空地种点菜,女儿也吼她,不让你种你偏种,你以为那是空地没人管,人家政府都是有规划的,被发现了不但要给你铲了没准还要罚你,你瞎忙活搞这些菜,能省几个钱?还不够为你操心的呢!
可是女儿会晚上把孩子塞给她,让她陪着睡觉,自己小两口去看电影吃夜宵,有时候她醒得早出去走一圈,孩子早上醒来看不见人大哭,女儿就会训她,说她这样会让孩子没有安全感。一家人外出,孩子困了累了,都要她抱着走或者抱着睡觉。如果孩子突然醒来哭闹,女儿照样会说她抱的姿势不对,让孩子睡的不舒服。
在女儿家,洗碗拖地倒垃圾这样的活,都是她搞,即使这样,亲家母也经常说三道四,说她碗洗的不干净,地拖的不干净,垃圾分类搞不好之类的。
女儿的家对她来说充满了挑剔和指责,可是以前她从来没被这样对待过。
她在家里是老大,从小帮父母带弟弟妹妹,父母觉得她为家庭付出了很多,又没上过学,都很心疼她,弟弟妹妹感激她的照顾,也都很尊重她,后来结了婚,公婆也没嫌弃过她,老伴儿就更不用说了,对她一直很好,几十年的夫妻,除了偶尔拌个嘴,很少认真生过气。
可是老伴儿前几年不幸出车祸死了,她一个人在村里住了两年,感觉很孤独,就去城里投奔了女儿,从此过上了一种她完全陌生的生活。
女儿家里装修的很漂亮,很多东西她都不会用,离开了那种饿了就上园子里拔点菜炒炒吃,闷了就和邻居聊聊天,鞋脏了就在门口台阶上蹭一蹭,头疼脑热了就自己拔个火罐或者刮刮痧的日子,她处处不适应,亲家母的瞧不起,女婿的看不上,女儿的挑剔,更让她郁闷苦闷。
后来,遇到了一个人,劝她出去找点事儿干,挣点钱养活自己,还免得一天到晚在女儿家不痛快,她觉得非常好,就开始了打工生涯。
她不识字,轻巧干净的活都轮不到她,包括菜场的理货员,帮人家接送孩子,给人家做饭这类活,她都干不了。
她只能做些简单的出力的活,比如保洁员,比如洗车工,比如饭店里杀鱼的。
好在,她从小在农村长大,她不怕吃苦,写字楼里的保洁员要在员工上班之前把地拖好晾干,她就四五点起来去把地拖干净,再赶到下一个上班晚点的单位,她错开时间一天干几家的活,早饭经常来不及吃,午饭也是匆匆扒拉一口,经常困的吃着饭就打起了瞌睡。
她的工作地点不断的换,有时候她在台球室这样的场所上班,年轻人对她好,会把不要的纸板,空饮料瓶都给她,还会把多订的饭送给她,加上工资,她一个月最多的时候可以赚到一万元。她很满意,可是这样的活她很少干长远,同行业的一些老太太经常欺负她,排挤她,让她总是干一段时间就不得不换地方。
她在饭店杀鱼,工作间又湿又潮,她整天穿着橡胶雨鞋站在脏水横流的地面上,脚被捂得起了很多水泡,她戴着厚重的橡胶围裙,长时间的重复一种简单的动作,让她的腰又酸又累,手臂疼的抬不起来,至于手就不用说了,杀鱼时碰个口子是最平常的事儿,就像她给人家洗车时,冻得红肿开裂一样,都是不值一提的。
就是这样,她也觉得快乐,她有事儿做,能自己赚钱,不用看人家脸色,这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她不怕吃苦,工作的地方提供啥吃的她就吃啥,没有她就随便啃个馒头也行,睡的地方更是简单,只要能摆下一张床,管她是楼梯间还是杂物间都可以,她不在乎。
她是一个简单的人,脾气大,说话不会拐弯,可是说完了就过去了,她心里不存事儿,从来不琢磨人,干了一天活,倒下就能睡,也许就因为这样,她身体一直还不错。
有活干,可是没人和她说话,老伴死了,女儿和她不贴心,兄弟姐妹不在一起,而且大家都有各自的家,带孙子种地上班的,各忙各的,彼此交流也不多,这世上,好像除了那个她带了三年的小外孙,没人真正喜欢她,可是小外孙太小了,喜欢她又能给她带来多少陪伴呢?尤其是在那样一个家里?
她太孤独了,她很想有个人能陪陪她。
有一次,她以为她的幸福来了,但像放烟花一样,她正陶醉和憧憬着,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的工夫,烟花就冷了下来,只剩了回忆。
那是她干保洁时认识的一个老头,俩人很聊的来,一来二去的,老头就试探着想和她成个家,他给她送吃的,还给她买了一条金项链。她以为,家的温暖又在眼前了。
女儿女婿知道了,就跟老头的儿女说,俩老人在一起可以,但必须明媒正娶,老头儿女说,俩老人愿意就在一块儿过过,老了不能动了就各回各家,犯不上搞那么正式。
她女儿女婿坚决不同意,她们说,那不就是去给人家当老妈子吗?让人家白嫖,最后还要被扫地出门,简直胡扯!
她似乎是没有自主权的,没有人问过她的态度,她也没敢表达自己的态度,在家听父母的,结婚后听丈夫的,老了,自然就是听儿女了,她好像就没想过她是可以给自己做主的。
想必那个老头和他也差不多,他也没继续争取,于是,她渴望的那个家,海市蜃楼一样瞬间就消失了。
她继续无怨无悔的打工,赚的钱打到女儿的卡里,偶尔回女儿家吃个饭,不断的在各个时间地点转换忙碌,这就是她的生活。她苦吗?不知道,没人问,她也不说。
女儿也有孝顺她的时候,但那样的孝顺跟她关系不大。
比如她过生日,女儿会接她回家吃顿饭,买个蛋糕,然后让她带上廉价的寿星帽拍个照片,配上一段抒情的文字发个朋友圈,母亲节的时候女儿会带她烫个头发,给她拍张照片配上一些很煽情的话再发个朋友圈,她一直很配合女儿的这种孝顺,尽管她并不喜欢生日蛋糕也并不喜欢烫头,更不知道女儿朋友圈里那一堆文字写的是啥,她不识字,没微信,那些东西她看都看不到。
后来,在一个工友的推荐下,她加入了教会。
她说不清她信的是啥教,只知道,她拜的人是主,主创造了这个世界,给她们衣食住行,要感谢主,要听主的话,不能撒谎,不能杀生,不能做恶。主告诉她隐忍,别人打你左脸的时候,你要把你的右脸也送上。
她相信祷告可以为家人造福,可以远离病痛和灾祸,忏悔可以让主原谅她的罪孽,让自己和家人来世获得幸福。
她很虔诚,自觉的避开教会里提到的所有禁忌,遵守所有她虽然不理解但能记住的教规。
她因此有了朋友,她们可以一起去教堂,一起做祷告。
她有了精神寄托,所有她不能理解无处排解的情绪和困惑,都有了一个安全的承载之地。
她相信主可以接纳她的一切,理解她的一切,所以,她非常虔诚,她会在被人欺负的时候祈祷,会在不小心摔倒的时候祈祷,会在身体不舒服的时候祈祷,会在她吃饭前和睡觉前祈祷,会在所有她想到的时间祈祷。
这世上,从来没有人给过她这样的接纳,安心和允许,这样的支持,庇佑和无私的承诺,她相信,即使她今生受苦,来世她也可以凭自己的虔诚上天堂。她相信即使她不能庇佑所有她爱的人,她也可以凭自己的虔诚,让她们也能获得主的恩赐,这些人,当然包括她的女儿和外孙,甚至还包括她的女婿。
可是,来世幸福,那只是来世,现世的苦,她还要承受。
先是女婿的生意亏了本,一家人陷入巨大的经济危机,尽管她把自己的收入全给了她们,也难解燃眉之急。然后是女婿决定卖房子,从大城市搬到老家的县城,去重新创业了。
女儿女婿走,她不能走,至少眼下不能走,她还有力气,她想要再干几年,一方面她不想和女儿女婿一起生活,另一方面,她还想趁自己干得动,挣点钱帮帮女儿。
就这样,她虽然一个字不认识,还是一个人留在了城里,她依然辛苦忙碌,不断的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之间穿梭忙碌。
但是,天不随人愿。
她老了,精力越来越不够,体力越来越不行,用她的人越来越少了。而且,即使是当保洁员这样的活也有竞争,她没有熟人,没有后台,没有任何人帮她,她没文化,也没心机,只要有人跟她竞争,她就只能退出。
工作越来越不好找,身体越来越承受不住。坚持了一年半之后,她还是决定回到女儿身边,和她们一起生活了。
亲家母离得远,不会来干涉她了,女儿女婿经常不在家,她觉得比原来自由一些了。
她开始每天接送外孙上下学,打扫卫生做饭,空的时候就去找教友聊聊天,去教堂做个礼拜。
教会的胸怀无限宽广,只要同信主的教导,大家不用有其他共同语言,能每周去向主祈祷和忏悔,她就不担心有啥是过不去解决不了的问题。
日子就这样无波无澜的过了一个来月,她以为,应该还可以继续这样过下去的。
可是昨天,她刚从教会回来,居然发现女儿女婿正在院子里烧香,周围还聚了很多人,她知道女儿女婿今天搬新家,但不知道她们会烧香,她突然想起教友们说的异教徒,这就是异教徒呀,背叛上帝是要被惩罚的,被惩罚她就有可能要死的,这不明摆着是要害她吗?她的女儿女婿居然做这样的事儿,愤怒和恐惧瞬间让她忘了一切!
她来不及多想,冲过去就是一脚,这一脚就把那一簇小塔一样的香踢歪了,女儿反应快,一把扶正了,她顺手摸起了旁边的一把扫帚,一扫帚拍下去,香柱支撑不住,瞬间倒地。
然后她又举起扫帚冲女婿砸过去,不用说,一定是这个坏小子的主意,她女儿再不好,不会希望她死!
可是扫帚举在半空,突然就没了力气,女婿毕竟是女婿,她仅存的一点儿理智告诉她,她还是不能打的。
可是她的愤怒要冲破她的胸腔了,她要被烧毁了,她能做的就是狠狠的骂这两个混蛋儿女,骂她们心眼不好,骂她们的亵渎神灵,骂她们瞎搞胡搞,从来不把她这个老太太放在心上!
她不知道围观的邻居为什么要过来和她吵,她看见一对小夫妻指着她说没见过她这样的老人,还说她这样做会破坏啥啥,她听不懂她们说的那些词,但知道他们也在说她不对!
真是反了,这世界咋突然就变得这么疯狂了,她忘了主教导她要隐忍,忘了主说别人打你的做左脸你要把右脸也送上去,恐惧和愤怒让她只能拼命的吼,对女儿女婿吼,也对指责她的邻居吼。
女儿的话她听到了。她说,人家搬新家都要烧香的,这是规矩,我专门找大师算的,你瞎捣什么乱?有你这样的吗?你这么搞,大家以后都会不顺,那你就舒服了吗?
她不管这些规矩,这都是胡说八道,除了她的主,她谁都不信,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家里也容不下两个神,既然她信她的主,就不会再信别的神可以保佑她们,更不相信别的神会有办法惩罚她们!
吼她的人,她就拼命吼回去,她听不清对方说什么,对方也不听她说什么。
一不做二不休,她拿起一个簸箕,三两下就把那些奄奄一息的残香扫起来,一股脑扔进了旁边的河里。
现场一片混乱,她看到好多人在围观,好多人在议论纷纷,她女婿过来把那对冲她吼的小夫妻推回了他们自己的院子,他们乓的一声关上了门,把她们一家人都关在了门外,女儿进了房子,拿出了她的箱子,哐啷一声扔在了地上,跟她说,你走吧,你回村里去住吧,你别跟我们在一起了,我可受不了你,大家都信这个,你这么闹,让我们以后咋和大家相处?你快走吧,你自己爱咋样咋样!
她听清了女儿的话,但她不想走,她要留下来看她们还能干出啥来!
她收起东西,气哼哼的回到女儿原来租住还没来得及退掉的房子。
人都没有了,只剩了她自己,在那个空荡荡的一百多平的房子里,她呆呆的坐着,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愤怒没有了声音,恐惧也没有了声音,可是她的心里升起了无数乱糟糟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教堂里神父的声音,教友们的声音,邻居们的声音,还有女儿女婿的声音……
她在这许多的声音里困惑,茫然,好久好久,她又慢慢静下来了,坚定起来了,她开始祈祷,她相信,主会保佑她,她总会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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