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阁寺》三岛由纪夫
一方面是金阁的美丽与崇高,一方面是人世的污浊与丑恶。金阁寺毁了,人世就活了。极致的美是用来毁灭的,只有这样,世俗的生才能得到喘息。
父亲的家乡是一块阳光明丽的土地。然而,一年中的十一月和十二月,即便是万里无云的响晴日子,一天也要下四五次阵雨。我的变幻无常的心情,也许就是这块土地养成的吧?
不消说,口吃是我同外界交往的一道障碍。我说话时第一个音总是很难发出来。这第一个音正是我和外界之间的门扉上的钥匙,然而这把钥匙就是开不开锁。(晓评:有个同事也是类似于此。)
我虽然外观上困窘,可是内心世界比谁都富有。一个抱有挥之不去的自卑感的少年,认为自己是被悄悄挑选出来的,这种想法不是很自然吗?我感到,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似乎有一个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使命在等待我。
我唯一的自豪之处,就是不被人理解,所以未曾有过一次让人理解我的冲动的表现。我认为,自己命中注定不为他人所注意。孤独越来越肥硕,简直就像一头猪。
回廊、佛堂,以及组合的木柱,长年经受风雨剥蚀,青白一色,宛如白骨。每逢红叶盛时,红叶的颜色和白骨般的建筑,显示出完美的和谐。夜晚,各处一组组洁白的梁柱,沐浴着斑驳的月光,看上去既怪异又绚丽。
到头来,我哪怕望一眼美人儿的姣好容颜,心中也会立时泛起“美如金阁”这样的形容词来。
我未曾想到,这趟被煤烟熏黑的古老的列车是驶往京都的,我只觉得它在向着死亡的驿站前进。这样一想,每当钻入隧道,弥漫着黑烟的车内就散发着火葬场的气味。
夜鸟从苇原岛背后鸣叫着飞上天空。我感到了父亲清瘦的手压在我膀子上的分量。我瞥了一眼自己的肩膀,月光之下,我看到父亲的手化作白骨。
父亲死了,我真正的少年时代也结束了。我的少年时代缺少对别人的关心,这一点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而且,当我发现我对父亲的死毫不感到难过时,这就不是什么惊奇,而只是一种无力的感叹了。(晓评:伯父去年8月19日因病去世,几个月前家庭聚会,堂哥对我说:“一个人觉得自己老了,是从父亲过世后开始的。只要父亲在,就感觉自己还年轻。”深以为然。)
所谓战争,对于我们少年来讲,就是一种梦一般缺乏实质的慌乱的体验,一间被斩断人生意义的隔离病房。
其后,便发生了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女子摆正姿势,蓦地解开前襟。我的耳边几乎听见从坚挺的腰带里抽出绢衣的声音。雪白的酥胸显露出来。我一下子惊呆了。女子用自己的手拖出一侧肥白的乳房。士官捧起深色的茶碗,膝行到女子跟前。女子用两手揉搓乳房。我不能说全都看见了,但能感觉到眼前的情景历历如绘:深色的茶碗里泛起嫩绿的泡沫,注入了白色而温热的乳汁。她收回乳房,乳头仍沾着淋漓的奶水。静寂的茶水表层混合着奶汁,又泛起浑浊的泡沫。男人捧起茶碗,将那碗奇妙的茶水一饮而尽。女子掩上白嫩的酥胸。
禅僧也有色欲,这使我大惑不解。老师耽于女色,看来是为了舍弃肉体、贱视肉体吧。尽管如此,被贱视的肉体依然吸收营养,光洁莹润,包裹着老师的精神,这真叫人感到不可思议。犹如驯服的家畜那样温顺、谦让的肉,对于和尚的精神来说,简直就像侍妾的肉。
他似乎毫不在乎这种清苦的日子,就像筷子老老实实待在筷笼里一般。
我有时会发生梦遗。这也并非有什么色欲的影像,例如梦见黑暗的街头有一只黑狗在奔跑,伸着火红的舌头喘气,狗脖子上的铃铛频频作响,这时我就异常兴奋。每当那铃声发出最大响声时,我就一股一股射精了。
手淫时,我有一种地狱似的幻想。有为子的乳房出现了,有为子的大腿出现了。而且,我变成了一条无比渺小的丑陋的小虫。
俺眼前是一个闭着眼睛迎接俺的六十岁的女人,看着一张没有化妆的被太阳晒黑的老脸。俺的亢奋一点儿也没有中断。于是,这出闹剧达到最高潮,俺不知不觉进入了迷魂阵。
我流泪了,父亲死时我都没哭过。我为何把鹤川的死看得比父亲更重要呢?因为这关系到我的切身利益。自打认识柏木,我对鹤川有些疏远,然而一旦失去他,我才深切地感到,由于他的死,连接我和白昼般光明的世界的一根丝线也随之断绝了。我丧失了白昼,丧失了光明,丧失了夏天。
我为鹤川服了将近一年的丧。一旦孤独起来,我也就很快习惯了。我几乎不同任何人说话。我再一次明白了,这种生活根本不需要我付出一点努力。对于生的焦躁也离我而去了,死的每一天都是快活的。
自少年时代起,不为人所理解成为我唯一的骄傲。
但愿你能明白我究竟想说些什么。这时,金阁又在那里出现了,准确地说,乳房变形为金阁了。
新近遇见的事物,也会清晰地映射出过去所见到的事物的影子。
金阁屹立于女人和我之间、人生和我之间。当我想一把抓住它时,它立即化作灰烬,展望也化作沙漠了。
我若多少有些人的感情,就无法不期待对方对我也有相应的感情,不管是爱还是憎。(晓评:某种意义上来说,爱的反义词不是恨,而是冷漠。)
打那时候起,我硬是逼自己不断想象着老师那动物般的头形和丑陋的肉体,想象他排便的姿势,甚至想象他和那位身穿枣红色外套的女人一起睡觉的姿势。我想象着他那无表情的脸色缓解了,流露着快感的脸上显示出一副似笑非笑、似痛非痛的表情来。他那光滑而柔嫩的肌肉,和同样光滑柔嫩的女人的肌肉互相融合,分不清谁是谁了。我想象老师大腹便便,同女人肥白的肚子抱在一起的情景。然而,奇怪的是,不论我如何放纵想象,老师的无表情便立即跟排便和性交等动物性的表情相关联,而缺乏填充其间隙的东西。
寺里的生活晦暗、发霉、永恒不变,今天和明天不会有任何差异。
“还记得《哈姆雷特》剧中雷欧提斯的父亲对儿子的忠告吗?他说:‘不要向人借钱,也不要借给人钱。借给人钱,就没有钱,还会失去朋友。’”
旅行——凶。西北方尤恶。我决定到西北方旅行。
一想起有为子、父亲、鹤川,我胸中就泛起了无法形容的亲切感。我怀疑我把死人当成了活人,我爱他们,可能死者比起生者来,更容易招人所爱吧!
一位脂肪堆积、体态丰满的女子,眯着那双若有若无的小眼睛瞧着我。我要求住宿。那女子也不说一声“跟我来”,随即转过身子,朝着旅馆门口走去。
一般来说,有生命的东西不具有金阁那般严密的一次性。人类只不过承继自然界诸种属性的一部分,运用有效的接替方法传播和繁殖。杀人如果是为了消灭对象的一次性,那么所谓杀人就是永久的误算。(晓评:就像专制一样,两千年来,只是换了坐庄的老板,一直延续到今日。那群畜生!)
寺里的生活变得轻松了。一想到金阁总有一天会被烧掉,不管多么难以忍耐的事我都能熬过去了。我就像一个预感到要死的人,对寺里的人也亲切起来。我待人接物落落大方,不论干什么都和和气气的。对大自然,我也采取和解的态度。看到冬日每天早晨飞来啄食落霜红果实的小鸟,我也抱有亲切之感。我甚至忘记了对老师的憎恨!我从母亲、朋友,从所有的人那里解脱出来,成了自由身。不管什么事,只要站在终点上看,都是可以原谅的。我学会站在终点上看问题,我感到我已经亲自决定自己站到终点上来。这就是我获得自由的根据。
那个时候,火与火互相很亲近,火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分离、被扑灭。火与火总是互相联手,将无数的火集合在一起。人恐怕也是这样。火不管到哪里,都能唤来别的火,一呼百应。
柏木干坏事的时候,他没有自我意识,仿佛抽去固有的性格,一味显示着纯洁的表情。这一点,只有我最清楚。
我必须尽快想办法花掉这笔钱才是。但凡穷人是找不到正当花钱的路子的。我必须找到这样一种花钱的办法:一旦被老师知道,他会火冒三丈,立即把我赶出寺院才肯罢休。
我的那个玩意儿,像一尊光滑的、灰色的、缺鼻少眼的、不祥的佛像,挺然而立。那种令人不快的姿态,使我想起流传至今的“罗切”的残暴行为。
在日本这个国家,有着几百万、几千万生活在角落里毫不引人注目的人,目前我也是属于这一类的。这些人生生死死,丝毫不关系到社会的痛痒,这些人确实是使社会放心的一群人。
我从另一个口袋摸到香烟,我抽了一支。就像一个人完成一件工作,该歇息一下了。我想,我还是要活下去。(晓评:一方面是金阁的美丽与崇高,一方面是人世的污浊与丑恶。金阁寺毁了,人世就活了。极致的美是用来毁灭的,只有这样,世俗的生才能得到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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