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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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他相识是在即将摔下马的时候。

他黑色的襟带在空中飞舞，他伸手揽住她的身子。那时的天映着他的脸，衬得棱角分明的脸庞更加硬朗。马蹄踏过之处有风细语，正是长安三月。一瞬间她有了庄周的错觉，自己好似变成了蝴蝶。风吹动着她脸上的白绸，一下一下，她的心跳也开始莫名地加速。

“姑娘，你还好吧？”他看着她的眼睛，眼神中有光溢出,莫名的温暖包围着她，像长安城里一泻而下的日光。

“啊！”她反应过来，“谢公子救命之恩，不知何以为报。”他轻轻地笑了，这一笑让她的脸倏忽红了起来，眼神也变得飘忽不定。

“姑娘，你的眼睛好美，若能再见我必定能从这双眼睛认出你，到时再说报答的事吧。”说完便笑着策马离开了，留下她在原地怔怔地想着刚才笑起来如月牙般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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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慢慢地在房间揭下脸上的白绸，对着铜镜看了许久:这双眼睛确实灵气逼人，如果没有这片胎记的话，也算是个美人了。若再见……还是不要再见吧。

他躺在床上，回想起下午在街市遇见的那个姑娘，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温暖:真期待，如果还能相见，那时又会是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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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灏凌啊，你到了这个年纪也是时候该娶亲了，朕以为韦尚书家的女儿天资聪颖与你正般配，你觉得如何？”

他怔了怔，韦尚书家的女儿吗？好像有过耳闻，就连他的父亲也曾说过那是一个有才思、好读书、尤工诗的女子。可不知为何，他的大脑里面突然浮现出她的眼睛。

“灏凌，你难道不满意朕的决定吗？”皇帝的声音突然严肃了起来，他急忙回过神来:“确是该娶亲了，臣全凭皇上做主。”

他走出大殿的时候长呼了一口气，这宫墙内的一切果真都太压抑，女子更是如此。幼年入宫，老死不为人知。祸福旦夕不可测，一朝变凤凰也仍被千万人算计。现在就连自己也将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也算是荒唐。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她，他抬头看了看今天的太阳，感觉长安城也好久没有这么热烈的日光了，晒得皮肤微微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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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恭喜你啊，听说将军是一个征战沙场、弑敌无数的勇猛战士，这下你也算有个好的归宿了。”伶儿笑着为她梳头，脸上都是歆羡。

“是呀，这样父亲也会很高兴。”她也笑着，只是眼睛里充满了忧虑，就连梨涡里也好像盛满了苦水。

不知道他在何处呢？还未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却快要嫁到别处。此生……估计都不会再相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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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到了出嫁那天，果真是良辰吉日，到处都热热闹闹的，商船也停下来听着唢呐声。街上有小孩子大声吵闹着:“娘亲快看有新娘子！”他娘亲赶快捂着他的嘴小声说:“这可不能大声了，那是尚书的女儿出嫁了。”孩子似懂非懂地看着那红色锣鼓:“嗯娘亲我知道了。”

透过眼前红色盖头，她的眼睛变得模糊，泪顺着脸庞像暴雨下落一样干脆:就这样离家了，不知道我未来的夫君是怎样的人。这样丑的我会不会让他害怕？父亲、母亲，你们的女儿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探望，可定要照顾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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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还记得我吗？”他拉住街上一个姑娘，这一模一样的眼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日，他忘了他还有一个才成亲的娘子在家中等他。直至天明，她也未见他。原来夜晚，真的好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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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夫君。”她慢慢地抬起头，心不在焉的样子让他有点怅然若失:这也算是辜负了一个女子，不过她若是没有这难看的胎记，必定是个美人。

“夫君，小云好久不见你呀，就只能没经过你的同意来看看如何了。”一个秀美的身影在她的眼前掠过，“这可是姐姐呀？听说是一个才女子，只可惜……这脸上的胎记太……”话语戛然而止，“小云！”他厉声喝止，“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回来。”

她想要看清这样一个狂妄的女子究竟是谁，眼神刚落定在他身上时，猛地一惊，没想到……自己的夫君，竟然是他。委屈苦楚惊喜混杂在一起，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你别在意她的话，我曾救过她，现在也倾心于她，于你我心中有愧，不过你放心，这将军府夫人的称号永远都属于你。”救过她？为什么，这一切，好像开始崩塌了。她看出来他眼中对她的怜悯。心中的话也被压了下去:你不记得了吧，你说过会认得我的。现在我站在你的眼前，得到的却只有你的施舍。我本以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没想到也是个眼里只有皮囊的普通人。上天真是给我开了一个有趣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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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救过你吧，你说的都在骗他。”

“我当然没骗他，只是那天你们大喜的日子他喝醉了，在街上拉住我，以为我是他曾经救过的女子，他可是将军啊，我只要承认就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他那天说了好多和那个女子相识的事，男人也真是可笑，一次相识就可以让他牵挂那么长时间。”

云儿抚摸着她的肚子，眼中充满了怜爱:“姐姐你真是好可怜啊，夫君到现在都没去见过你吧？不过你还是别告诉他了，他估计也不希望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子会是这样丑的一个怪物。”

云儿的话像刀子一样戳着她的心，她又何曾没想过呢？自己这样丑，终是配不上他。更何况，现在他牵挂的人是云儿不是他，云儿的腹中早已有了他的骨肉，而自己却好像永远都是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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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要害我和云儿的孩子？他还那么小，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他说着就要拔出剑，云儿急忙挡在她身前，哭得梨花带雨:“夫君，姐姐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想给我和欢儿带些东西补补。”“带些东西补补？那欢儿怎么就成这样了？”他大声呵斥着，外面雷电交加，房里除了他的声音，安安静静，没人敢说一句话。

“灏凌你听我讲，我真的不会害欢儿的，他是你的孩子啊，我怎么可能害你的孩子？”她几乎绝望了。

“将军，这个鹿茸被大红花的汁液浸泡过”太医小声对他说。他一下子红了眼眶，他如此敬重她，给她名分，给她荣华富贵，没想到她竟这样不知满足，居然在云儿身上动手脚。云儿……可是他的全部啊。

“从今天开始你被禁足，那边的庭院都是你的，这辈子都别让我再见到你。”他冷冷地说着，毕竟现在，她还是尚书的女儿，如果有机会，他必定亲手血刃她以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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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何必害我？”她看着云儿走进庭院，轻声问道，“我从未想过要害你，就算是看着你和灏凌在一起，我也只想着你们幸福就好。”

“姐姐这可就说得不对了，证据确凿，毕竟你才是他的心上人，我不得不留个心眼，有了孩子之后我更怕了，这样的日子没有你我才觉得真实。”云儿看起来更美了，眉眼中多了几分妩媚。

“哈哈哈哈那你也真是狠心，连自己的孩子都能下手。”她大笑着嘲讽她，“我以前觉得自己太丑不愿意告诉灏凌真相，现在看来，我还真该早点告诉他，让你感受一下什么才叫一无所有。”

“姐姐又在说笑了，你以为……灏凌会听一个凶手说的话吗？他根本不想再见你，他的心里只有我。”云儿肆无忌惮地，眼神中充满了轻蔑，“你啊，也就不过这样了，有才又有什么用呢？我从小就没怎么读过书，还不照样过上了人人都羡慕的生活？姐姐啊，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对了，你的父亲，已经被流放了，他碍着了皇帝的眼，你呀，没有了靠山，估计这样千篇一律的日子也快到头了。”

父亲？她听到这里猛地一惊，眼圈早已红了起来:女儿真是不孝。看来这里笼中鸟的日子也快结束了，快结束吧，这一切，都像梦一样。可是一睁眼它们又都摆在那里，真实得让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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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剑插进她的胸膛，她笑了:“哈哈哈哈灏凌，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好久不见他，好像两鬓都有了一点白发？明明她还记得他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灏凌，你看这白绸遮住我的脸的样子，是不是特别美啊？还有这双眼睛，你还记得吗？你说过再见它的时候，你会认出我。”

灏凌静静地看着她，好像是的，这个好像才是当年他最熟悉的眉眼。可是现在他老了，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热情。她躺在这红色的血泊中好美，像当年出嫁时的样子，可是当年他也明明没有认真看过她一眼。他的恨好像突然没有了根。在刚才把剑插进她的胸膛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来，心一直都在她的身上，不论是愧疚还是恨。他哭不出来了，他看着她渐渐闭上双眼:“这样看来，我也确是用你救下来的生命报答了你吧，只要你还恨我，对我感到愧疚，我就觉得一切都值得。”你发现了吗？我穿嫁衣的样子，和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只少了这一张白绸，我们却好像隔了一生。她没力气了，也再说不出这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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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她的身边，想着不久前他在云儿的尸体旁痛哭流涕的样子，感觉这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从一开始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不论是他和她或是他和云儿，云儿的脸被割下，他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云儿的样子，明明才见过的人转瞬都成了冰冷的尸体。这一切……好像都是自己的错。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认真看她的脸吧，虽然是云儿的皮，却被密密麻麻的针线紧密地融合在她的脸上。有了白绸的她，真的好美，就像几十年前，长安城内，那个少年救下的那个姑娘一样。只是没曾想这一报答，就是一生。

这将军府啊，已经没了生气，他离开这儿也没了归处。也罢也罢，老了，还不如去陪陪她吧，她在人世的时候太孤独了，把所有都给了他，现在长安城人也少了，战乱民不聊生，他这个将军也不再是原来驰骋战场的英勇少年了。一切都到了尽头，不如就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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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人看见将军府火光四起，第二日清晨起来将军府便只剩下一片废墟了，那天明明是阴天，却看见天边有红得耀眼的夕阳，比新娘子出嫁的嫁衣还要鲜艳，惊煞了众人，以为是那个才女子在天上作诗。”

茶座上一片寂静，可能他们也觉得这个故事太冷漠太辛酸了吧。不过故事终究是故事，有人说她是天上的神仙受到恩惠下凡世来报恩，不过再也没有人在长安城里见过像她出嫁当日所穿的那么美的嫁衣倒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