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霍乱时期的爱情》开头,乌尔比诺医生的挚友在60岁时自杀,放弃自己宝贵生命的原因不是爱情,不是病痛,仅仅是为了不再变老;而另一部来自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中,踏上婚外恋、沉沦于肉体的放纵与糜烂的凛子,也希望在40岁时热烈地绽放,然后就在最美好的时候,选择一个最完美的方式死去,最终,他们都成功了。
似乎作家们都很喜欢塑造这样的角色,他们是世俗的挑战者,是爱情忠贞的卫士,是自己世界与命运的主宰者,带着战士的荣耀,走向外界不可理喻的死亡,如果没有那些细致入微的赘述,他们顶多就是我们在第二天报纸上看到的、嗤之以鼻的小丑,但他们的生命真的如昙花一样,开得灿烂,香得浓郁,带着那不顾一切的惨烈,留下毁灭中闪耀的背影。
弗洛伊德曾经论证过小说的诞生原理,认为其就像梦境一般,是人类欲望的真实体现,简单来说,就是由于自己做不到,那就让小说的主角去做到好了,满足自己的欲望。
而这种欲望,其实就是恐惧。
对未来的恐惧,对衰老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促使着我们趋利避祸,并在幻想的乌托邦中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因为恐惧猛兽,我们发明枪支,因为恐惧衰老,我们发明化妆品,因为恐惧时间流逝,我们发明计时器,尽管最终我们依然在猛兽的爪子下瑟瑟发抖,在午睡与照镜子时发现时间偷走了自己的年华,但却从未放弃这份固执的恐惧。
比起日复一日在机械循环中老去的普通人,这种恐惧在运动员身上最为明显,我至今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参加学校的篮球比赛,大四的学长在最后惜败时留下的泪水,当时我与其他人一样,第一是觉得学长们求胜心实在太强了,第二是觉得——不至于,不过一场篮球赛而已,不赢房子,不赢地。
但直到我离开学校许多年,在这四月晴朗的天气里,嗅到空气中泥土的芬芳,听到砂石下蛰伏的虫鸣,感受到自己心脏缓缓苏醒的悸动,在街边、路口、转角某一处传来的拍打篮球的声音中险些跳出喉咙时,我才明白那些不得已带着遗憾离开的人们泪水的含义——恐惧,恐惧着自己将永远不再有机会君临赛场,享受比赛,享受年轻,挥霍汗水与血泪,发出没有包袱的笑声与骂声,敞开毫无戒备的怀抱,或者挥出毫无顾忌的拳头,现在的我跟他们一样恐惧着,懊悔着,因为那个赛场打得不只是篮球,谁都不得不离开也舍不得离开,因为只要离开了,青春就死掉了。
但真正能让我体会到这种“昙花一现”的恐惧的,还要数搏击运动。《洛奇》系列看了很多遍,每次都有新的感触,从一个脑子不好使的混混,“意大利种马”一拳一拳打过人生巅峰,打入深渊与低谷,最终打破亲人的离去、生命的脆弱,终于留下一个无可磨灭的背影,颇为崇拜美式英雄主义的我看得热血沸腾,也摩拳擦掌参与其中,去武馆打起了搏击,至此才发现哪怕电影里已经将拳王的苦难描述得鲜血淋漓,但仍然无法弥足现实的残酷差距。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与其说搏击是武力求胜的法门,不如说是一门克服恐惧的良药,首先要克服巨大的训练量,之后要克服必然会承受的伤痛,最重要的,是敌人对自己不停挥动的一双老拳,可以说,这种原始搏斗演变而来的项目痛苦程度让其他运动当真拍马不及。但快乐呢?快乐也是最巨大的!每一次激发自己的潜能,每一次克服身体的颤抖,每一次命中对手,耳边传来的欢呼与呐喊,都让人感受到热血沸腾的难以自持,血脉贲张的真正定义。
——以及真真切切活着的感觉。
我想这才是每一个战士心底的声音,并不是不害怕,并不是不恐惧,只是相比于这些,更害怕在角斗场上的自己找不到活着的机会与知觉。可惜的是,战士的生命实在太过短暂了,我一直觉得,《洛奇》中塑造得最传神的并不是史泰龙扮演的主角,而是洛奇昔日命中宿敌后来成为挚友与良师的拳王阿波罗,优秀的战士当如阿波罗,在最辉煌的岁月中被对手击倒在擂台上,从此一睡不起,而不是如洛奇一般,眼看着亲人好友逝去手足无措,最终孤老终身,蜷缩在某个角落里舔舐旧时灿烂与时光流逝带来的伤口。想必在无数个夜里,无力的恐惧都会来得如潮水般令人窒息而汹涌,如寒风般无孔不入而凛冽吧。
一言以蔽之,“六十岁就死去”的确是无数人所向往却绝不会选择的选择,就像余韵犹存的少妇疯狂购买价格不菲的护肤品,年逾不惑的大叔每天在健身房辛苦地挥洒汗水一般,大家其实都是在增加自己的保质期,恐惧着那终将到来的衰老的审判,却谁也不敢真的把正在盛极而衰的自己的人生付之一炬。
可怕的是,我们这一代正在走向这样的境地,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处在一生中最巅峰的光景,每过一天都不会再增减一毫,然后在某一天,这些都将抽丝剥茧般离我而去,这种恐惧令人难免想到——小说中的选项或许真的是一种解脱,这种解脱一定会被外界看做对现实的逃避与对自己相关一切的不负责任,但对于逝者本身来讲,将会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也是最后一次胜利,燃烧,燃烧,然后骤然熄灭,留给世界一个友好的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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