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气,总让人喜欢不起来。
南方天气开始燥热,让人晕乎乎的没有精神,热到极点,一下雨就来势汹汹,水浸街,湿透鞋,黏糊糊的湿热空气,无处可逃。
高铁车厢里灯火明亮,人气十足。
窗外漆黑遍野,远处的天空一道道撕裂的闪电划过,面目狰狞。
滂沱大雨,漠不关心人间苦疾。
整个车厢,有旅人的兴奋期待,有归者的笑逐言开,有疲惫沉默的放空,有黯然的心事重重。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想起更早一些的端午节,我去医院看外婆。那天我要走了,她很客气地说,谢谢你来看我。
周末下午,我和她通了电话。那天她的精神状态还很好,我们说起家里的好多事情。说起令人不满意的工作,外婆还鼓励我做想做的事情。
她总喜欢鼓励夸奖人。
考驾照科目二那天,天冷得罕见地下了雪,我考过了,她特意给我私发了微信,说我真棒,比我考了三次科目二的哥厉害。那个截图,我至今还留着,这种话我总是很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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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突然昏迷了,神志不清。
以前每次回家,外婆总比妈妈还挂心,念叨着到哪里啦,打好几个电话,叫我去港湾吃饭,有玉米,有花生,都是我爱的。
回到家,妈妈总要说,快给嬷嬷打个电话报告,她等着呢。
这次回家没有人挂念我到哪了,手机异常安静。
一个家庭只要有人生病住院,整个家庭的生活节奏基本全被打乱。
每个人都很忙,忙着轮番照顾别人轮番休息,忙着做些可能需要的准备。一顿饭吃好几遍,热了冷冷了热,医院热热闹闹,家里冷冷清清,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要安排得合理妥当,所有人神经紧绷,随时待命。
外婆住的病房在一栋医院的旧楼,旁边是一座基督教堂,教堂彩色的琉璃窗与医院苍白的旧墙,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
我踏进那栋楼,外面的瓢泼雨声反衬着走道的寂静,时不时响起外婆一声声长长的痛苦的叹息,她意志混沌,却喊着快点……快点……大概是痛得不行了,想快点走以求解脱的意思,让人心痛不已。
家人们偶尔轻轻说几句话,轮流按摩着她的四肢,希望能减轻点她的疼痛。
她整个人都是蜡黄色的,像褶皱的牛皮纸,像干涸龟裂的黄土地,像即将燃烧殆尽一点微风就能吹灭的煤油灯。因为器官衰竭,代谢机能急剧退化,她的皮肤浮肿,肚子被撑得巨大。
我叫了一声嬷嬷,眼泪流了下来,说不出话。
一个几天前还能在电话里说说笑笑的人, 现在就昏睡在那里形同枯槁,生命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多么容易被病痛摧毁剥夺。
那种剧烈的反差让人难以接受。
外公凑近她的耳朵,略微提高音量告诉外婆我来看她了。
无形的空气像是巨石压着她的眼皮,过了好一会了,她缓缓地,微微地睁开眼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合上,面无表情。普普通通毫不费力的一个动作,变得如此艰难,大概她已经没有力气有任何表情了。
从小到大,我都难以想象生离死别的场景发生在我身上,我从未觉得我已经成长到可以坚强面对亲人的离去。
小时候,死亡是一件遥远令人恐惧的事情,死亡是电视上濒死之人存着一口气留下遗言,却往往剩下一句最重要的话没说完就撒手。死亡是别人家门口贴的紫色白字的挽联,是理法事时低沉不清的哀乐,念经超度的声音。我害怕这些。
然而随着年龄增长,人生观的逐渐确立,我也逐步对生命有所认知见解,衰老和死亡无法逃避。面对一次次离别,是每个人人生必经的过程。而如何告别,也是每个人必须学习的课题。
我们盼着外婆还能好起来,念佛经,找药用药,鼓励她。而病魔像一副放大镜,让人正视,彻底看清生命的脆弱。那些被年轻健康的人不当回事,不受重视的生命指标,在这里变成每日定时必测的指南,一点轻微的变动都意味着太多太多。
当我再急急忙忙和爸爸去到那个病房时,再看到外婆已经变成下颌呼吸了。
她每一次呼吸都显得非常费力,发出低沉的换气的声音,家里带来的电子念经器不停地在床头诵经念着阿弥陀佛。所有人围在她的床边。我们知道,外婆要走了。
所有人围在她的床边,外公跟她说话,叫她再看一眼我们。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她会不会睁开眼,会不会要说话,会不会有个什么动作,生怕错过一个她要表达的瞬间,就永远错过了。
妈妈按着护士的指示,用棉签给外婆擦口腔。妈妈带着哭腔流着泪,小心地擦拭边跟外婆说,你是最爱干净的,擦白白,佛祖好带你去。
那几天的大雨一直不停,舅舅去看了外婆的墓地,拍了视频带给她看,她真的有露出一点点目光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已经有点浑浊不清了。
外面的雨还是不停,我们看着门外的时钟,焦急地等待表弟和哥哥回来。他们还在广州赶回来的路上。外公叫她再等一等,等他们来见最后一面,看多一眼。
外婆的呼吸越来越缓慢,被什么东西卡住上下不得,越发难受。舅舅急急叫来护士帮她清理。那个年轻的护士,小心翼翼地,有条不紊地把一口痰清了出来。以前我对白衣天使没有感受,从此以后,我看到医护人员都觉得他们闪闪发光,让人敬佩。
然而外婆呼吸的节奏并没有因此恢复,她每次呼吸的间隔越来越长,直到完全停止了呼吸,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那最后一通电话记录,还留在我的手机里,早知道应该录音保存下来的。早知道死亡是如此仓促,是要提早好好告别的。因为真的到了最后一刻,是没有办法好好告别的。
可是生离死别并非情愿,又怎能预知,谁想提早做好准备呢?
所有人迟钝了几秒的时间,世界仿佛是静止的,好像时间也只是被卡住了,拧紧时间的发条,生命的律动就会再次开始行走,滴答……滴答……
窗外哗啦啦的雨声都显得那么铿锵有力,生命却无力成这个样子。
所有人反应过来了,呜呜呜地哭成一片,舅舅用力握着外婆的双手晃了晃,我看不清他的脸了,小姨跑到外面大声哭了起来,她的二胎宝宝还有几个月才出生,妈妈贴在床边,舅妈对着角落,外公懵懵地走到过廊坐在椅子上,爸爸呢,爸爸走出楼外,蹲在地上,我哭着拿了把伞跟了出去,雨打湿了他的衣服,他哭得像个孩子,给爷爷打电话说外婆走了。
我终究还是逃不过历经家人的离去,那时我第一次明白:世间万般愁苦事,不过生离与死别。痛彻心扉,却又无能为力,比起一切挫折坎坷,哀怨不快乐,生死,才是天大的事,人没了,什么都没了。宇宙浩瀚,星辰大海,万物苍生,人,太渺小了。
愿天堂没有病痛。活着的人们要好好活着啊。眼前的家人,是以后漫长人生的告慰。
怀念逝去的人,回忆会给我们安慰。
之后好几次我梦见外婆,我们家像往常一样在家里吃饭聊天,一个人都没少。她还叫我一起去逛街,哪个商场有漂亮的衣服。
她爱逛商场超市,喜欢扎在人堆里挑买各种东西囤在家里,却老是忘记放在哪里下次又买。喜欢印花贴珠片的衣服,还给妈妈买花花的裙子,妈妈总嫌老式很少穿。她有时还会生气,说下次再不买了。可是下次还会买,买的还是花花的衣服。
她是电视迷,看什么节目好看还要打电话来叫我们看。还珠格格就是外婆打电话叫我们看的,还是我接的电话。她还好爱打游戏,药丸医生连续打十局都可以。她爱打麻将和扑克,也是我们家的集体娱乐活动,赢牌的时候总是一副藏不住的春风得意的表情。她笑点好低,一个很久之前说过的锅巴说成放屁的笑话,她忽然间想起来又笑得流泪,让人莫名其妙。她好爱聊天,坐个车都能跟人家聊成朋友,小区好多老婆婆都是她的朋友,她们一起带孙子,她带着表弟,现在表弟都快成年了。
很小的时候,妈妈还在开店,外婆踩着那辆紫色的自行车载我去找她,我坐在车座上笑外婆,说车子太大显得外婆好小,外婆笑着说,人老了就变小了。我问再小会变成像我这么小的小孩吗,外婆说不会,再小就没了。外婆抱我的时候我摸着她的手,问她为什么没有像曾祖母那样的手可以提起一层皱皱的皮,外婆说因为外婆还没有很老啊。而现在,连妈妈的手也开始变得不再光滑了。
读幼儿园的时候,有天中午下着雨,我不敢回家,老师说坐在门口等家里人来接吧。我就坐在门口,看着家长们一个个把别的小朋友接走了,他们撑的伞有透明的,有报纸图案的,有彩虹色的,没有一把是和我们家一样的。无聊又失望地等了好久好久,我坐在椅子上都快睡着了,也没有人管我。忽然听到老师叫我,说外婆来接我了。我兴奋极了,朝外婆飞奔去,那种心情,我至今还记得,她说家里煮了我爱吃的玉米。她不擅长做饭,却会做我爱吃的翻糖芋头。现在,我不知道去哪里能接到我的外婆。
她从来没有凶过我,我小时候周末去外公外婆家住总是捣乱,翻箱倒柜弄坏东西,把外婆堵在漏水口防老鼠的玻璃瓶打碎了,吓得我都快哭了,要是我妈免不了一顿打。外婆进来了却笑说我像土匪一样,然后就叫我赶快出去别扎到玻璃碎她来打扫就好,还答应我不告诉我妈。早上躺在床上没起来,就可以看到外婆拿着那把鸡毛掸子对着桌子柜子扫来扫去。
我妈从小不给我们买零食,外公外婆买的就可以吃。外婆买了我们还总要追问是谁给我,外婆说是钱亲家给的,我们还真的以为外婆有个爱给她东西的朋友叫钱亲家。以前外婆不吃牛肉,吃火锅的时候我们总要分两个锅底一边放牛肉一边放其他,现在也不用了。
有天我在看电视,正好转到中央三台在播一个节目,我看了好一会,发现好久没看这个节目了。后来想起这是外婆以前爱看的节目,所以才会经常看到。现在家里没人看了,不禁心头一酸。
以前我不够坚强,遇到什么事情就喜欢哭,现在我知道很多东西哭没有用,没哭也不一定就是坚强。这几年我一直没有细细回忆过这些场景,回忆末了总免不了伤心,今年五月廿四也已经是外婆去世第三年了,以后也不再回忆了。拥抱回忆里的爱与温暖,珍惜关爱身边的家人,是对六月离别最好的告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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