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

你说最好下辈子别碰见我，我又何尝不是呢。

记不清是几岁的时候，实在是我不想记起。家里就只剩你一个。对邻那个讨厌的老奶奶老是说：“这男人也真是悖时啊，女人跟人跑了，还留下一个几岁的拖油瓶”。我很讨厌她，虽然她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什么，就是莫名的。

我知道你也不喜欢她。

我从来没问过你那个女人去哪了，你也从没跟我说过。其实我忘了告诉你，她走的时候我在旁边，看着她欢快的收拾行李，看着她欢快的哼着小调，她停在我旁边，大箱小箱的。跟我讲：“笑笑，妈妈出去旅游一阵，你要好好跟爸爸在一起，听爸爸的话哟”。我看着她关上了门。我又打开，看着她上了一辆我只在村长叔叔家里的黑白电视机上见过的东西，他们说那叫汽车。

以后，我记得，你老是一边做饭一边跟在做作业的我说着：“闺女啊，你看，现在爸爸也能把你照顾得好是不？”

其实一点也不，你做的饭好咸，衣服也没洗干净，每次给我扎的辫子也是乱糟糟的。可是，很奇怪，我就是在被你这样的照顾下长大了。我可以自己洗衣服，可以自己做饭，比你的好吃多了。我甚至可以跟着你去工地帮你搬砖提桶。

可你从来不许。你老是说我好好一个闺女，有事没事就到工地去很不像样。哼，其实我知道你就不想我看见你满身的泥灰和汗和水。

每次你下工，都要到家门口那条小河里洗把脸，把身上的泥灰先甩掉，觉得差不多了才回来。你以为你很聪明，我不会知道。其实我都知道，我什么也没说。

04年，政府给村里每户人家装上了座机，你看着我，开心了很久，说：“闺女，你看，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好了”。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08年，冰灾，那好像也是我们第一次吵得那样厉害。你后来跟我说过，这一年，是你过得最灰暗的一年，你每次跟我吵架，吵完后都会有一种要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大概是青春期的懵懂和逆反。我谈恋爱，不归家，跟所谓的哥们满大街浪，那个时候，我什么都瞒着你，也许是害怕，也许是一种对你的愧疚吧。

我开始讨厌你，讨厌你，你为什么要带着我这样一个拖油瓶而没有任何怨言，每天都在陪着笑脸，说着蹩脚的借口安慰我，装作凶神恶煞的帮我赶走那些你认为一切对我不怀好意的人，你那么那么对我好，可我就是讨厌你，我也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对生活不公的愤恨，也可能是想打破那种一直被你保护的现状。

12年，我算是慢慢走出了那个小村子，到了镇上念高中。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的时候，我记得，你高兴了好久好久，跟一脸无所谓的我说：“闺女，真有出息，给爹长脸”。那时候，我真的是无所谓，不管考上了哪。我都决定不会再继续读书了，我只是没有跟你讲。我跟一个哥们约好这年暑假就离家出走，我不打算跟你讲，并不打算跟你讲。

你找了一份新工作，不再是在家里打打零工，帮人家办办红白喜事了，你开心的跟我讲你又可以离我很近，像往常一样看着我读书生活了。你跟我讲这句话的时候，我很清楚的记得你当时脸上因为笑而起皱纹的额头。那天晚上，我偷偷写好了告别信，就放在你的房门口。

天很黑，黑的有点看不清路，没有下雨，但我却感觉自己正被一场磅礴大雨淋着，脸上应该是雨水，它们源源不断地从我眼里流出来，我一边擦一边跑，眼前好像出现了那个很久很久，久到我都快忘了的背影，那个女人跟我说：”笑笑，来，我们回家“

我不停跑不停跑。我怕停下你就会追上我，然后，你就会跟我说让我不要再回来，不要再认你当爸。

大家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我想我并不是，我可能是上辈子被你冤死的魂，这世是找你来要债的。

可是啊，这世事就是这么无常，有缘的人啊，总不会轻易走散。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是会想，如果那次我逃跑成功，我还会不会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惜，没有如果。

我就蹲在村口的等车牌那里哭啊哭啊， 一瞬间，我的勇气好像用光了，车子在清晨的微光里闪着车灯走近，我依旧在那哭，我想上车，但我又是一种莫名的惧怕，我怕我的生命里再也没有你。我没有上车，但我似乎又无处可去。

我躲在去小学路上的小坡上的小洞里，我很确定没人看到，这个小洞只有那些小孩玩捉迷藏的时候才会被人想起。那个早晨，是，我记得，是我去高校报道的前一天，雾蒙蒙的，想当时的我一样迷茫。

你没有来找我，没有来找我。这是当时我在洞里唯一想的事情，我就像那些捉迷藏的小孩一样，希望被你找到，又希望被你们遗忘。

最后，是那个经常起早班的叔叔找到了我，不，应该是我让他找到了我，那时候，我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哭了出来，你跑到我身边的时候，我的嗓子再也哭不出声。那次之后，我在家里将近躺了一个星期，那个慈祥的老爷爷跟你说我受了惊吓，需要静养。

那时，从来不信佛的你啊，不知是不是被对邻的那个老奶奶洗脑了，某一天起了个大早，蒸熟了半篮子红薯，扛着篮子说是去寺庙里给我拜拜。寺庙离家很远，你要徒步好几公里，上一座山，那时候，说真的，不感动是假的。

听村长叔叔说，那天看到我的那封告别信后，你疯一样的骑上了那辆旧的不能在旧的自行车，边骑边喊，几乎把村子的人都喊醒了。可能是我记忆的问题吧，我似乎看到你找到我时，眼眶里好像是眼泪吧？

之后，怎么说呢，你带我去上学，因为那次，你不得不想尽办法帮我保住了就读的名额，可你依旧很开心，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跟我说：“闺女啊，你一定要好好读书，爸爸没能力，对不起你，你要靠自己啊”。

其实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我并不优秀，我知道，所以我每次都跟你讲，我以后跟你一起搬砖好了，现在搬砖也赚钱，你却总当我在开玩笑，“搬砖有什么好，又苦又累，还要被人看不起”。我也当我自己在开玩笑。

16年，那应该是你生命中最开心的一年，我是真的很惭愧，你所有的心情竟都是因为我。你拿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回到村子里，村子里修上了大马路，还装上了路灯，村长叔叔早已经下任了，你找到村里的书记，叫他在村头贴个光荣榜，你找到二叔，借了他的地坪，说要给我办酒席。村里所有人都给你说恭喜。

也是那一年，你倒在了回来的路上，二叔用他的三轮把你送到了镇上的医院。

脑癌，冰冷的口吻让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没有哭，我就站在医院的走廊里，任那些陌生人将我推开再推开。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依旧不敢相信，那个一直陪我走到现在的，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就这么开始了离我而去的步伐。

18年，大三，我找了一份比较好的实习工作，每天学校，家里，公司三地跑。

你跟我说：“闺女啊，我没事，谁还没个生老病死呢？”

你跟我说：“闺女啊，我还能撑两年，你不要小看我”

你跟我说：“闺女啊，我走以后，你要好好读书，读出去了好好报答你二叔，你上学的钱有好大一部分是从你二叔他那借的呢！”

你跟我说：“闺女啊，你代替我跟你未来丈夫说声对不起，我没有给你好的生活“

你还跟我说：“闺女啊，我知道你还记着你妈呢，你这丫头，有什么事总不说，我怕我走以后，你会吃亏啊！”

“我放不下你啊，下辈子，希望我不要在碰见你，就不会要你跟着我受这些苦了，你要是那些有钱人家的闺女该多好”

我看着你，现在，你已经没有了我记忆中的样子了，你的牙齿已经掉的差不多了，头发所剩无几了，讲话吞吞吐吐，变成了你最不想变成的样子。

你现在默默坐在电视机前，看着乱七八糟的广告。

我在旁边，看着你，写着这些话。

你说最好下辈子别碰见我，我又何尝不是呢？我希望下辈子去也不要再碰见你，别让我把你的一生榨干，别让你操劳，希望你能遇见一个更好的女人，有一个更懂事的闺女，让你能长命百岁，颐养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