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登高,要么是登山,要么是登楼。登楼感怀这种活动,从三国年间就开始了。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割据,很少有人留意到一个名叫王粲的文弱书生。他在动荡的时局里一路逃难,依附到荆州刘表的门下。他既有才华又有雄心,但在刘表这里得不到施展的空间,这让他郁郁寡欢,常常生出怀乡恋土之心。
某一天王粲登上麦城城楼凭高望远,禁不住百感茫茫,写下一篇《登楼赋》。文章的主题有两个,一是怀才不遇,二是客旅乡愁。
王粲当时一定不曾想到,他的这一次登楼将会成为文学史上的一个关键性事件,一个重要的文学语码。从此他的名字、身世和“登楼”这个意象牢牢纠缠在一起,在千百年后不断激起诗人们的共鸣。
在王粲以后,大约四百年的时间里,历史经过了三国、魏、晋、南北朝。北朝里边有个宇文家族建立的北周,后来在北周的基础上诞生了大一统的隋朝,很快隋朝又被唐朝取代。
当初北周的宇文护在山西蒲州黄河岸边的高坡上建起一座高楼,因为常有鹳雀在楼上栖息,所以人们把这座高楼称为鹳雀楼,于是就有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诗人描写风景不存在“如实”这回事。真正意义上的“如实”意味着客观呈现、没有重点。
那些实景比照片漂亮的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不乱。有些城市的夜景为什么比白天的景观更美,正是因为灯光勾勒出大的轮廓,夜幕把各种脏乱差遮掩了去。
同样道理,诗人登上鹳雀楼举目四望,看到的事物一定很多,诸如游客、路人、立柱、房檐、近处的树和远方的草、天上的浮云和地上的牛羊……如果诗人这时候要写的不是诗,而是一篇文章,一定会铺陈出很多景物。但是诗歌必须凝练。
登楼远望,在一切景物中,最让诗人生出感触的只有“落日”和“黄河”两个,其它千千百百的内容就必须从诗歌的画布上通通删除。
它们在表达同一件事,那就是“人在时间流逝面前的紧迫感”,“白日依山尽”当然可以这样理解,但“黄河入海流”关时间什么事呢?
这是因为在古人那里,江河奔流的意象早就成为一个文学语码。这还要追溯到《论语》,孔子在河边发出过一句著名的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在感叹时间就像流水一样日夜奔流,片刻也不停歇。
当流水和时间发生了这样的关系,人们才会“追忆逝水年华”。正因为有着这样的语码,诗人才可以言在此而意在彼,言有尽而意无穷。
诗之所以要“感悟”,很大程度上就是要去体会语码带给你的言外之意。
中国古典诗词“意象化”的特性了。诗歌之所以打动人心,最要调动的是人的形象思维。如果反过来,用抽象思维来说理,最多能够以理服人,但很难让人感同身受,自然也就很难让人产生共鸣。
调用形象思维,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运用意象。因为意象都是形象化的事物,画面感很强,而精心设计出来的画面总会让人还来不及调用理性就已经被感动、被俘虏了。
今天的广告行业最懂这个道理,很多成功的广告都是非理性的,纯粹以意象取胜。
可以参考小说的写法。好的推理小说虽然可以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给人解谜的快感,却很难唤起读者深刻的感动。所以推理小说无论写得再好,都无法跻身于第一流文学的行列。
黄金时代的那些推理大师,他们的小说成为经典,拥有全球范围里的亿万读者。但无论是哪位大师,都没有半分机会问鼎诺贝尔文学奖。这不怪他们的创造力不足,而是因为体裁本身的限制,理性趣味的文学作品注定如此。
回到关于时间的意象。“时间”是一个很抽象的东西,所以要想用诗歌语言描写时间,就必须把时间形象化。
时间的特征是无论你有没有留意它,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它都在奔流不息,片刻也不停歇,而且一去不返、无法逆转。亘古如此,千百年以后也注定如此。那么,要给时间找一个“形象代言人”,再没有比流水更合适的。
用流水为时间代言,还可以做出许多差别。杜甫的名句“不尽长江滚滚来”,长江水的来势是一种感觉,而现在“黄河入海流”,黄河水的去势又是一种感觉。来势给人压迫感,去势更带来无力挽留的怅惘。那么,当落日和流水的意象交织,诗人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
《史记》讲过伍子胥复仇的故事,说伍子胥带着吴国的军队打进祖国的首都,掘开仇人楚平王的坟墓鞭尸泄愤。
楚国大臣申包胥责怪伍子胥做事过分,伍子胥说:“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就像一个赶路的人,太阳快落山了但还有很多路要走,没办法,只能违背常理、不择手段了。成语“倒行逆施”就是从这里来的。
有志向、有执念的人来说,“时不我待”总是一种深刻的悲凉。杜甫从诸葛亮的人生中总结出“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也是这样的道理。
那么,该怎样做才能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时间呢?王之涣给出了一个激扬的答案:“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正因为时不我待,才需要抓紧去攀登人生的高峰。
佛学里的时间单位叫“刹那”,物质单位叫“积微”,于是所有的时光飞逝就是“积微”遇见“刹那”消失在“彼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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