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拙著《朱元璋大传》】
朱元璋一贯懂得“养威、俟时”的道理,所以他在灭陈之后,并没有急于乘着胜利之余威直下平江;而是先巩固灭陈战果,安定了后方,又经过一番养精蓄锐,这才集中起全力对付日渐衰微的张士诚。
遥想宋太宗当年,他在消灭北汉之后,就急匆匆地对辽国大规模用兵:当时敌情判断不明尚且不说,辽内部虽危机四伏,但其毕竟是军事大国,如果没有长远的谋划与成熟的安排,怎么能轻率与之决战呢?因此,疲惫、冒进的宋军初次伐辽失利,数年后再战仍遭惨败,以至精锐丧失,险要的幽云地区迄北宋之世也未能夺回,遑论偏安的南宋。
这个教训是极其惨痛的,“一回惆怅一沾巾”,而朱元璋本人应该也是熟知这段耻辱的历史的。如今,朱元璋已经瞅准了时机,他要为中国历史撰写新的精彩篇章了。一面是越战越勇、越战越强、越战越精,可是那另一面呢?张家兄弟为最后的决战准备好了吗?
他们可曾知道,他们在下坡路上反而已越走越远了……
就在张士诚于至正二十三年九月称“吴王”之后,他即命老弟张士信迁元江浙丞相达识铁睦尔于嘉兴,最后又将其毒杀。从此张士诚便大权独揽,高高在上,恢复了自己昔日称大周王时的威风。而张士信则成为江浙行省丞相,帮着哥哥打理军政。
苏杭一带自来民物蕃盛,储积殷富,所以没什么思想觉悟的张家兄弟处此烟柳繁华、温柔富贵之地,想不骄侈淫佚、堕落放纵都很难。他们“自谓化家为国,以底小康,大起第宅,饰园池,蓄声妓,购画图,惟酒色耽乐是从……”【1】于是,两位老兄日渐懈怠于政事,又暗于断制,权柄便逐渐被那些文吏们所窃取。
张士诚为人迟重寡言,他自知是个上不了大台面的泥腿子,所以也就乐得装出一副好士的模样以邀取好名誉。但凡有读书人到他那里,他既不管人家是否贤德,也不问此人是否有真才实学,就一概厚加赏赐,“舆马、居室,无不充足”。为此,那些嗜利的读书人,往往争相到张士诚那里献媚,结果老张也真的被这些满肚子风花雪月、歌功颂德之辈,弄得整日家昏昏然,以至于对岌岌可危的政治形势麻木起来。老张也慢慢地成了一位足不出户的“宅男”,为此耳目众多的朱元璋曾非常鄙视地说道:“我诸事经心,言行法随,尚且有人欺蒙我。张九四终岁不出门,不理政事,岂不着人瞒?”
之前我们已经说过了,在张士诚的兄弟之中,士德是最出色的,他被擒杀以后,张家军士气日衰。张士义死得最早,而苟活的张士信最是愚妄之辈,其不识大体,以至人们常常会在背后讥笑他。士信生活腐化荒淫,其后房有姬妾上百,她们还被专门教授跳那让元顺帝老兄着迷的“天魔之舞”,极尽堕落之能事;另外,据说士信园池中的采莲舟都是用极其贵重的沉檀木做成的。
士信用事,疏间旧将,夺其兵柄,由此上下离心,将士不肯用命。等到派遣将领出征时,他们就装病不起,然后邀求官爵、田宅之类,直等到被满足之后,才起程任事。这些将领到达军中之后,又往往无心作战,常载妓女歌舞,日会游谈之士,酣宴博弈。等到他们丧师失地而归,张家兄弟又不责问,依旧复用为将,“其威权不立类如此”!连个起码的赏罚规矩都没有,焉能不败?
因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何以在与朱家军对阵时,张家军几乎无胜绩。
张家兄弟身边围绕的尽是些佞幸之臣,其中有黄敬夫、蔡文彦、叶德新等三参军为士信的三个心腹。
他们皆是迂阔书生,不知大计,却偏偏可以蛊惑视听,把持政柄,所以国事日非也就不难想见了。当时,苏州一带有民谣云:“丞相做事业,专靠黄、蔡(菜)、叶。一朝西风起,干瘪!”后来黄、蔡、叶三人均被朱家军俘获,有心又狠辣的朱元璋为应“干瘪”之谣,便专门将他们腊成了肉干,悬于苏州城头。
张氏政权毫无章法及约束可言,即使张士诚本人有心爱民,那些贪婪、残暴的官吏也是不可能体会上意的,因为他们根本无从忌惮。在明末著名文士钱谦益的《国初群雄事略》中就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张士诚的“国戚元勋”、女婿潘元绍,其位重于宰相,但生平却酗酒好杀。他家有美女数十,其中一苏姓女子最是才色绝美,老潘头晚还与她寻欢作乐,次日他偶一突发奇想,不仅将此女子灌醉杀死,更割下其头颅以金盘盛之荐于宾客,结果宾客们都被吓了一跳。后来,张氏将灭时,病态审美的老潘又逼迫众妻妾自杀,而他自己却妄图苟活,结果在投降后被朱家军斩首,其头则被人专门丢进了粪坑里【2】。
显然,上层统治集团为了维持自己的奢侈生活,也是不可能减轻对老百姓的剥削和压迫的。比如有个叫周铁星的,是张士信麾下的一名官吏,此人因聚敛有功,竟官至上卿。为了驱迫百姓缴纳钱粮,他就曾发明过一种头上布满铁钉的刑杖,以至百姓对其恨之入骨。
盘剥之外,再加之一些沉重的工役,比如修筑工事、疏浚河港等,也都是非常耗费民力的。“动民力以摇根本,用吏术以括田租”,这都是亡国丧邦的重大弊政。无知无识、宽厚驭下、不讲规矩的张士诚,就算他真有意关心民瘼,可他最终也只能给人们留下一个麻木不仁、为政形同儿戏的恶名。
“士诚之心,知施恩而不施威,知取之易而不知守之难”!即使张氏兄弟可以问鼎天下,那不过也将昙花一现,因为“山大王”式的治国方式是最不靠谱儿的。
其实,对于张士诚用人行政的这些缺陷、弊端,也曾有不少人向他提出过劝谏和批评。比如作为东南大名士的山阴杨维桢,张士诚为显出自己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心意,便屡屡招纳杨维桢;杨氏有感于张士诚的诚意,便对于张士诚的为政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其中道:“况为阁下之将帅者,有生之心,无死之志矣;为阁下之守令者,有奉上之道,无恤下之政矣;为阁下之亲族姻党省,无禄养之法,有行位之权矣……”【3】
杨维桢批评张氏不辨是非、不辨忠奸、任人唯亲,专用势利小人。他更清醒地看到,若长此以往,张吴政权必然不久于世,“不有内变,必有外祸,不待智者而后知也。阁下狃于小安而无长虑,东南豪杰又何望乎!”
对于杨维桢的这番直言,目光短浅、喜好媚语的张士诚等人自然会弃而不用,还一致指责杨氏为“狂生”。张家兄弟本就是这个做人的境界,所以绝不能对他们要求、期待过高。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朱、张二人本质上的差别,其实并不在谁的拳头硬、谁的时机佳,而更在于他们器局、智量的大小以及战略战术的高下。
还是那句老话:“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就像一截未经任何处理的木头一样,放得时间越长,它自身就会越腐败不堪。这也就是张吴政权,其以腐烂之质,更当是难以抵抗外部所加之锋刃的。
不过,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恃强”的陈友谅正因为强,所以他才敢于一而再、再而三地发起主动进攻,也因此剽悍轻死的他才在野战中被迅速地消灭;但是“恃富”的张士诚却不同,后来他只一味凭坚据守,所以非常耐打,也因此朱元璋必得下大工夫、费大气力来好好收拾他。
而一俟消灭了张士诚,朱氏政权通往全国的进军道路也就彻底打开了,他们改朝换代的理想眼看就要实现了!
【1】《续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
【2】这一记载与《明实录》有些出入。
【3】《国初群雄事略》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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