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说,跟愚者说话要注意技巧(说),跟智者说话要注意资料(博),跟博者说话要注意机锋(辩),跟辩者说话呢?简单点就好(要)。(“与愚者言依于说,与智者言依于博,与博者言依于辩,与辩者言依于要”。“愚者”这句采用邓析的说法)
前两个好理解:当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你怎么引导,对方就怎么相信,所以说服技巧是最重要的。当你看到那种传销洗脑式的演讲,别激动,很可能这不是说给你听的,而是说给那些没主意的人听的。越夸张,越斩钉截铁,戏剧效果越强,让听众越嗨就越好。
但是,当对方足够聪明的时候,这样做就会适得其反。此时你应该谦卑,以服务者而非灌输者的姿态,把资料给到位,让对方自己来得出结论,或者至少是让对方以为这个结论是自己得出的。这时候拼的是资料,或者说是呈现资料的角度与方式。
那么,当对方什么都知道(博)的时候,考验你的是什么能力呢?鬼谷子说是“辩”。这个字放在这里,很不简单。
通常所说的“辩”,是指“口才好”,有“说服力”。但是很明显,在以上这段话里,“辩”与“说”(有说服力)是不一样的;而且由于它通篇都是在讲口才问题(具体来说是对什么人说什么话的问题),所以“辩”也不能只是泛泛地解释成“口才好”。那么问题来了:口才的表现形式有很多,严格来说,辩,到底是哪一种呢?
是机锋(wit)。
“机锋”这个词,禅宗用的比较多。,指的是明心见性的悟性。什么是“明心见性”呢?看你有没有悟性咯。开个玩笑,机锋当然是一种智慧,但它并不是肯定性的智慧,而是否定性的智慧。当巧舌如簧入情入理的技巧,旁征博引无所不知的资料,都无法得出确切结论时。你需要的是否定性的,也就是批判性的思路。这才是辩手跟一般所谓“会说话”或者“有学问”的人根本的不同。
这种机锋,在辩论中如何表现呢?最简单的说,你要做个逗逼。能在最严肃的问题上做逗逼,你对本方立场的理解才算是到位。夸张一点说,在你上场之前,能在自己的辩题里看出无数个段子,能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才算是做了充分的准备。在场上,你能始终保持发自肺腑的微笑(不是攻击性的冷笑),基本上就能赢。
这不是开玩笑。《为什么要扯淡》的作者哈德卡斯特尔,以一种戏谑的方式创立了一个叫做philogag的学派,philo就是爱,gag就是噱头,philogag就是爱搞笑。然而问题是,这本书其实非常严肃,一点都不好懂。那他为什么觉得好笑呢?因为以分析哲学的严苛的批判性而言,生活中处处充满扯淡。你的学理越扎实,越能看出这些扯淡,岂不是睿智青年欢乐多?
其实,哈德卡斯特尔的观点并不新鲜。英文里的wit,本来就是指一种机智风趣,见多识广的智慧,也就是具有逗逼气质的智慧。佛中笑在何处,智者就乐在何处,辩论也就欢乐在何处。道理是相通的,机锋也是相通的。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两个辩者遇到一块儿的时候,该怎么说话呢?鬼谷子的方案是“要”,也就是简洁。在辩论里,这既是对对手的尊重,也是对评委的尊重。
你有没有发现,在辩论赛里,你的话最能够得到认真的聆听,但是也最容易让人不耐烦?甚至有些辩论规定,(在一定的保护时间之后)对手可以直接打断陈词,问你“what the point?”为什么会这么严格?因为辩论是一种极其要求批判性思维的活动,在别的领域算得上是不错的论证,在辩论这个领域,往往会被认为是啰里啰嗦绕来绕去。如果你不能第一时间发现“要”在哪里,也就是最值得攻击的那个点在哪里,你就既写不出好的立论,也打不出精彩的攻防。
经常有人抱怨说,自己准备了很多资料,下了很多苦工作研究,却被对方“徒手拆立论”,愤而觉得辩论只是徒呈口舌之利。其实这一点都不冤枉,能被对方徒手拆掉立论,根本上还是因为你机锋不够——你自己在立论的时候对自己下手不够狠,反过来怪别人下手太狠;自己没有看出隐藏的荒谬,也就难怪别人归谬。
总之,当知识已经不是问题的时候,串连各个知识点,找到意料之外突破,就成了致胜关键;当说服技巧和论证套路大家都烂熟于胸的时候,谁下手更狠,谁更能发觉隐藏着的可笑之处,谁就会显得更有智慧与锋芒。做这种最严肃的逗逼,是辩手的天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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