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普通的清晨,熙攘的菜场里人来人往,奶奶拎着菜篮买完早饭后,突然摔了一跤。
周围的人吓了一跳,纷纷跳开了一米。
后来还是同在菜场的熟人打电话给姑姑,姑姑赶快通知了家里人,来到菜场一看,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咿呀咿呀的叫,站也站不起来。
“送医院吧”
“送什么医院?!”奶奶板起脸,突然有劲儿爬起来,“回家回家”
众人合力把奶奶送回了家。
家里人既担忧又埋怨,年纪大的人,摔一跤多么可怕。
“你要为小辈想想啊,年纪大了,摔不起。”
奶奶不做声,赶家人们走,在老房昏暗的灯光下,才细细看起自己摔青的膝盖。
幸好没什么大碍,在老房子里休息了两天后,奶奶又精神百倍了。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下地了。
打开后门,来到菜地,远远看到矮胖的她挑着水在浇菜。
“奶奶——”
她回过头来看我,黝黑的皮肤裂开了一朵笑纹。
她挑着扁担在菜地里采了一些自己种的菜,又特地把早上从菜场里买的鱼拿出来烧给我吃。
我们坐在她的临街门面房里,村上的老人们路过的时候,都会和她打个招呼。
矮桌旁,我搬着一个矮凳坐着,看着斜阳慢慢浸染到房内,照不到奶奶苍老斑驳的脸。
来的时候,我买了一只酱鸭,推给只挑青菜吃的她,“你吃,你吃”。
“你吃,你吃”,她笑眯眯的对我说。
酱鸭被我吃掉了大半,鱼的肚档被我几口下肚,我拎起包,嘱咐她剩下的放冰箱,“明天还可以吃,但不要留到后天,会坏掉。”
奶奶吃掉了两大碗饭,把菜用盖盖上,也不急着洗,而是戴上头巾,笑眯眯的答应,“好,好。”
她陪我走了一段回家的路,路上我们并不怎么说话,我始终比她快一小步,她在身边亦步亦趋。
在十字路口和她道别,走出一段路回头看的时候,她还在原地,朝我招了招手。
我看到她身后浓重的夜色,慢慢开始笼罩。
三个月后。
爸爸因为胃出血住进了医院。我到医院的时候,爸爸去做检查了,带着绿色头巾的奶奶坐在病床的椅子上,吃力的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走过去,把手里剩下的一个菜馒头给她,“奶奶,早饭吃了吗。”
她伸手来接,但那个菜馒头怪异地从她的手中滚落。
奶奶非常的爱惜食物,馊了的菜都舍不得扔。
我仔细看她,她好像睡着了一样,眼睛半睁半闭,好像看着我,又好像没有在看我。
“奶奶。”
后面的记忆就变得非常混乱了。
我只是一直盯着掉在地上的那只菜馒头,菜馒头脏了,我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奶奶也住院了,而且是非常严重的中风,半身瘫痪。她就像个脱了线的木偶,半边软绵绵的身体像棉花一样。那天已经意识模糊不清的奶奶,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医院看望爸爸的?
我去的时候她在睡,嘴巴微启着,露出那颗镶银的门牙,那么安静地躺着,我偷偷地抹眼泪。
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多月,家人将奶奶接回了老房隔壁的大伯父家,腾出一间朝南的房间,让奶奶住着。
奶奶的床就在窗边,每天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她僵硬的半边身子上跳舞。
大伯父负责帮奶奶烧水、用药等,出院的爸爸负责买菜烧给奶奶吃,姑姑时不时去看她,给她添置生活用品、和她说话。
奶奶半瘫在床上,说话蹦不出几个字,但精神是一天比一天好。我去看望的时候,她挣扎着想爬起来,我忙说,“不用不用”。
我给她敲敲腿,扶着她拄着拐杖走,心想,通过训练还是能恢复行走能力的吧。走了大概一刻钟,她觉得累,要回床休息。
村里的许奶奶来看她,坐在椅子上,嘘寒问暖,又提醒,“年纪大了就是要小心了,否则小辈们就要吃苦了”。
奶奶忙不迭的点头。
许奶奶又寒暄了几句,摸着奶奶的手,心疼的拍着。
奶奶也是唉声叹气,但眼里还是藏着笑意,特别是听到许奶奶夸儿女孝顺的时候。
许奶奶走了后,奶奶示意我,她要再起来走走。
奶奶恢复的意愿很强烈,她仍然是那个熬过了饥饿年代、生命力极强的奶奶。她以前常说,一个人只要还能吃一口饭,就一定熬的过去。
每次大伯父和大伯母看奶奶吃饭,都惊叹于奶奶极好的胃口,“心偏饭不偏,胃口一直这么好”。
姑姑斜一眼,说,“老娘这么吃的下是好事”。
熬过去就雨过天晴。凡事不都是这样的吗。
奶奶样样配合着家里的长辈们。家里人鼓励她陪伴她一起走路锻炼,也带她去医院复诊,配药吃药,做复健。
清晨的晨曦带着晶莹露珠,小道上是踉跄搀扶的身影,傍晚躺在床上,奶奶看着余晖的光渐渐黯淡。
时间就像饭粒,一颗又一颗消失在白花花的碗中。
一晃眼,在那之后半年,没有任何进展。虽然奶奶想努力的下地走路,恢复自理能力,但一直未能如愿。她好几次敲着自己半边的腿,长吁短叹,好像在说,“没用,真没用”。
日子就像棒槌一样,把人的心一下下的锤的疲惫。
渐渐的,有人觉得奶奶“需要人好好照顾”,而家人“并不专业”。
喂饭、翻身、训练……陪伴,就像是一种默契一般,全家商量着请了一个保姆,每天负责奶奶的饮食起居。
大伯父农村私房房间多,给保姆包住宿包三餐,每个月还提供两三千工资,全家费用平摊。
保姆是个四五十岁的瘦个子安徽妇女,儿子儿媳在菜场卖菜,早出晚归,她也来上海打工做家政。这刚来到上海郊区借了个房子,还没开始找工作,就被大伯母找来当了保姆。
看到半瘫的奶奶,保姆抱怨说,“你这都瘫在床上了,这点工资怎么够?”
第二天却又来了,“我也就暂时做做。”
保姆需要每天给奶奶烧水、烧饭、烧菜、喂药,翻转身体,扶她下地走路锻炼。
奶奶个头不大,但体型胖,好几次保姆扶下床时,踉跄了几下。
“没见过生病的人还这么胖。”保姆说着,手上更使劲了些,该做的事也没有拉下。她经常对来看望奶奶的我说,“你奶奶脾气差,事多,又重,我拿这点工资,真不合算。”姑姑私下给保姆塞了不少钱,好言好语的劝,“生病的人脾气不好,你多担待点”。
对于保姆,看的出奶奶非常不满意。每次只要说到保姆的时候,她连连摇头,有时候发脾气,就用拐杖重重敲地,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声音响的让外间的保姆听到。
全家人看在眼里,只是一时又找不到价格合适替代的人,只能凑活着过日子,只要保姆把事儿做到了,也不多要求什么。
有一次我过去,看到保姆正扶着奶奶慢慢练习走路,我悄悄跟在后面,听到保姆对奶奶又羡慕又嗔怪,“你子女好啊有福气。”走了一段路我出声叫他们,保姆回头看我,不好意思的笑。
日子过得缓慢而沉重。
日复一日反而像是某种例行公事,给于人安心。
似乎奶奶的情况只要没有更坏,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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