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春节回家,得知六舅还活着,多少让我有点觉得意外。
六舅并不是我的亲舅。我妈的姓在村子里是个大姓。我有一个亲舅,其他的沾亲带故的舅舅少说也有七八个,弄得我每次回到娘亲的村里,认舅舅认得眼花缭乱。
我唯一可以在不经人提醒的情况下认出的舅舅,就是这位六舅。
之所以记得他,就是每一回跟他见面,他都会当着所有人的面,问我:“当年你小时候,你妈把你送到我家里来玩,你记得不?”
不管我说记得不记得,他下一句话都会这么说:“你个小兔崽子!当初把你哄睡了,我去打牌,你在我枕头上拉了一泡屎!你记得不?”
我苦笑着不说话。然后他抛出第二个问题:“下面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
我看他在桌上蘸着酒写下“People”这个词语,一般来说会这么回答:“哎呀,我不记得了!这是什么意思,舅舅你知道吗?”
他一拍我的脑袋骂道:“这个词语的意思是‘人民’。小兔崽子,你中学里老师都怎么教你的!”
我人生大约30年的时间里,他大约这么问过我七八回左右。这就是说,我回我娘亲家大约七八次。每一回他都会借机在我娘亲家喝一回酒。
烟和酒是六舅此生最爱。我小时候见他抽的是没有过滤嘴的便宜纸烟,后来换成了过滤嘴,显示出生活水平提高了一些。我长大领工资后,送过他若干条“红梅”,最后一次见他送的是“红塔山”,让他乐得夸我“有良心”。不过就喝酒来说,他喝得最多的是当地的散装白酒,时不时喝一点自酿的红薯酒。我一直没有给他带酒,现在想起来有些遗憾——他现在已经不能喝酒了。
跟我的其他舅舅相比,六舅家里算是穷得叮当响。他具有农村里典型的小混混特点,第一不会种地,第二不会算账——尽管他受过初中教育,但我感觉他所有的中学记忆只剩下“People”这个单词。至于我这个六舅究竟会什么,我娘只说了两点:第一会做饭,炒菜是把好手;第二是会赌博,赌到手里的钱都哗啦啦地流出去。
六十多年来,他是怎么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的,我一直没有详细问。很早的时候,我回家见到过他开手扶拖拉机。这是当年当地极为拉风的交通方式,每一回手扶拖拉机车斗里都会装满一车他的狐朋狗友,迎风开着,一车人叽喳乱叫。后来又开上了摩托车,但是那摩托车跟他本人飞扬跳脱不拘一格的性格大体很相似,两个反光镜,一个早就没了,一个只剩下一半镜面,就像残废的蜗牛,只剩一只触角。他就骑着这部破车,在各个村之间乱窜,弄点生活费,喝点小酒。
我后来问我娘,六舅是不是在农村靠帮人做饭,弄红白喜事挣钱为生?我娘轻蔑地一撇嘴角说,他要这么做倒也好了。十年前他有一回在某个单位当保安,第一个月没过就被炒了鱿鱼,原因是这家伙根本没把工作纪律放在心上,喝醉酒错过了好几回值班时间。以此类推,他干其他的活儿大概也都是结局。后来我其他那些舅舅把他弄到林场里打工,大约靠这个工作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有烟有酒的好日子。
六舅没心没肺,一点不在乎自己过得如何,有烟抽有酒喝就是一切。他长得浓眉大眼,有点小帅,又能玩又能闹,年轻时也应该算村里的一个风流人物。到老了这种乐天派的心态一点都没有改变。2018年年底,他身体不适,医院查出了肺癌晚期。据说当初动手术开胸,医生看见情况不妙,不敢下手,缝合上又推了回来。六舅也不在乎生死,什么放疗化疗一概不做,就吃点药吊着,出了院回家混吃等死,放话出来说老子这辈子过得不赖,老天爷爱收不收,无所谓。所以他活到了现在,只是吐血很厉害,大概没法串门找他的狐朋狗友玩了。
而且他已经烟酒不沾,最后的时光会有些寂寞吧?希望他能平静地过完生命中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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