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夜潮生明月旧,流霜飞几重送孤舟,谁独临江畔桥头,念白云悠悠 青枫浦上愁。” ——题记
01
辞书是个竹子精,白白净净,眉眼间带着书卷气,可能是本体生的靠阴,多湿少阳。所以幻化成人后,脸颊侧面生着一些黄斑,纹路又不似那些干惯粗活的女子,她的雀斑中隐隐有青色,仿佛藤攀环绕着松柏常青一般。
受惯了嘲笑,她总是等待着那些话本中的江湖神医,将她医治。
辞书家是朝中新晋的那一股新秀,家中姐妹均生的貌美,爹爹又稍有文辞,于是姐姐们很早就被送进宫中教习,以待来年宫中选秀。
辞书被爹娘扔到私塾里认字,爹娘觉得她似乎成不了大气,容貌稚气未脱,脸上的斑点又奇怪,便一早打消了去宫中的念头,让她还不如跟小子们多认几个字,将来到婆家也不至于过于无能。
似乎她的未来跟姐姐们比起来毫不重要,就这样在一场饭后闲话后被安排了。
从前的乳娘曾对她说,脸上这斑待她成年便可消。
等她欣喜地询问爹爹是否是真的时,爹爹儒雅的面孔仿佛黑了一般,只是挥挥手,她便再也没见过乳母了。
她便从起始开始期待成人,日子掰着手指头过,连苦涩的等待一旦有了目标,也是妙不可言的。
于是连唯一认可她的人都不见了,她笑着,哭着,也觉得万物失了颜色。
连笔下的文章都逊色不少。
爹爹从未拿宠爱的眼光看过自己,也不会有那般纵容姐姐们的目光,只是每天来细细地打量她一番,留她在书房里研磨,便再无其他事了。
就连这点清闲,现在也被剥夺了,爹爹让她好好看看山川秀美。
辞书倚着山中的青翠从心里也觉得此时空气也沁人多了,那脸上的斑似乎也有了生机,格外绿了起来。
“谁溯溪,观峭壁,只为了,最美的绿。景疏密,巧布局,引天地,入画里。”
她嘴里哼着破碎的歌,曾经,也想过许许多多,她未来是否会比姐姐们出落地更加动人,可她又不想被送进皇宫,等待着,等待着,她每天都要去溪边照一照自己的脸。
过了一段逍遥日子,总算是习惯了山野,令她在意的事,塾中来了一位穿青色长衫的男子,面容清俊,面色慵懒地带着些朗朗的暮意,或许是常常用书简、墨汁打交道,他的身上有一股子和学堂里莽撞少年不同的竹子清香。
老师从不会像爹爹那样让她写些冠冕堂皇的话,而是带着他们走进大山里,深嗅山林。
一时间,她的笔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想到这里,辞书便有些高兴,不由得摆起她那瘦瘦的身躯,巧的是恰来一阵风,老师的衣袖也摆了起来,露出清瘦的手腕,真好看啊!辞书仿佛看到了从前在竹林中,微风袭来,她在其中摆地发出清脆的声音,那可比姐姐弹的宫廷乐好听多了。
“铮——”
“怀相思故地,乘月游,入景中几人,弄扁舟。天地阔蜉蝣似我,莫扰年岁,不愿上西楼。”老师念出了这句诗,神色微怔,又有些沉迷,好似爹爹升官后在家饮了一盅酒,可是那种眼神却是爹爹不再有的清澈。
辞书想,爹爹虽然年轻时风流,但终将是老了啊。
“我最喜欢月,曾几何时,与两三好友相伴赴舟夜游,月落在河中,岸上是飒飒的竹子晃动的声音......”老师的声音里仿佛也盛了酒,辞书有点醉了似的望着。
她生于天地,自然见过无数日月,周而复始,却也无什么绝美,可听老师一言,却好似从没见过真正的月。
她从不喜欢什么长生,因为等待总是使人耗尽心血,可是有了老师口中的月这般美景,她突然开始期待未知的未来。
本以为未知会有恐惧,可她实在过于厌恶荒废在爹爹政务上的时间,如果未来有些新奇,那么她便期待随便哪种未来。
“呆子,你干什么呢?”邻座的少年看着她这副怔怔的样子好笑的说。“你也想去看月光?”
周围人听到他笑,也开始喧闹,嗤笑着:“老师说的月光那么明,书呆子一起去,岂不是连脸上的斑点都照出来了?”
“鬼啊,我可不跟她一起去,看着怪吓人的。”
突如其来的喧闹让老师回过神来,他细听了一会,便蹙着眉放下了书简,斥责了少年们几句,便又拿起书,辞书看着他望向自己带有些愧疚的眼神,只是觉得新奇。
这个老师跟从前那些老夫子不一样。
02
“你的笔法是极好的,文辞不华丽,却有一种春日融融的气息。”又是一日,老师主动找到了她,“若是好好练习,不日便可成器。”
成器,算是她唯一能达到的目标了吧,比姐姐们聪明,大概也会有自己想要选择的未来吧?
“你字写得清秀,就是太顽皮,不肯用功,每刻见你,你总是手舞足蹈地忙。”乳母也曾这么说。
“老师那日说的月,何处有?”老师也没想到她竟记了这么久,“我带你去便是了。”
案台上的宣纸上有几行诗,辞书望着吃了一惊,乳母说自己的字清丽好看,却是没看过老师的字,飘逸中带着劲气。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辞书还想再读下去,老师却随意把诗夹在书里,“废稿而已。”
辞书本想赞叹其中的清气乾坤,却没想到老师竟不在意,在她的认知里,老师比爹爹才气高了许多,为何爹爹都有个官做,老师却蜷缩在这一卅村落里?
“仕途过于烦忧,与辞书对话就轻松许多。”老师却笑着回答她。
“辞书,有姓氏吗?”老师突然问起来,辞书想起爹爹不曾允许她透露家里的姓,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老师好像有点落寞,“辞书这个名字真好听,不知道姓氏也好,免得烦忧落了俗咎。
“我姓张,名若虚。”
辞书看到烤火的盆子里落了许多残稿的灰烬,便知张若虚是个严谨又不爱过问世事的人。
夜,连炊烟都凉了后,村子外了无声响,只有蛐蛐偶尔的鸣叫,他们来得不巧,乌云恰好遮蔽了月光,看着有些阴森。
山风不至,吹不散那大雾氤氲。
“传世悠悠千载子不语,纵使繁华尽入泥,不叹息。”
辞书有些不开心地摆了摆身子,便传来竹子晃动的清脆之声,那声音在飘渺中若隐若现,仿若林中的初生之阳,甫一出现便惊散了雾霭茫茫。
不一会儿乌云就散开了。老师也惊喜地指着月,“瞧,在那儿。”他注视着辞书的侧脸,那些斑点并不像少年们说的那么恐怖,反而有点像曾经他少年忘月时的竹影婆娑。
“山壮丽,水秀奇,墨色起,谁远去。丹青?是谁年少壮阔落笔。”
不能尽兴,因为此时山风大作,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站在分别时候的村口,辞书开了口,临别前,“老师,再见了,父亲接我回京城了。”
“这是我见过最美的月光。”
曾经,因脸上笼罩着阴翳,她就以为这世间雾霭弥漫,人人只是浮于表面,所见皆不清明。
老师没有听清,只是觉得辞书为何表情如此萧瑟。
03
次日清晨,马车便载着她回到苏府,爹爹将她迎了进来,那既望的日子,也是昨日了。
时光流逝,她一直在爹爹的书房里作赋写诗,为国家大事而动笔,她感觉去晒太阳的时间越来越少,身体也越来越瘦,脸上的斑再无青色,而枯黄起来。
距离成年后过去了好久,她好不容易得到了外出的机会,在街上碰到了升迁而来的同学堂的少年,如今也已而立,那曾经的少年提起老师,也是一脸的失落。
“不知为何,你走了后,老师开始攻读仕途,可他一向随心惯了,苦读数年也只得了个兵曹,还不能公车入京,老师随性一世,怎么最后却糊涂了呢?”
“你脸上的斑?”
没有了,自从那如月光般珍惜难得的诗篇一经她手,她的双颊便变得光洁了。
可是期待了这么久的等待,也是不过如此的未来。
只是所经历的美好,而愿意让那惊鸿一瞥,变成随便哪种未来。
世间的日子正是这么的暗淡与鲜亮交叠轮回。
“山水青绿岁月只镌刻传奇,史册留名落款处他却未提笔。待青史给消息。”
苏辞书心中一痛,原以为老师写出了艳绝大唐的《春江花月夜》,便高枕无忧了,可他终究是钻了自己的死胡同。也是没想到,曾经的数月相处,化作一把利刃,将老师刺伤。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后来呢?”
“听说他回家乡去了,当了隐士吧。”
张若虚最后一次回首,眼见着瘦瘦的她进来带着一阵风,大大的眼睛,耳朵下面交错着藤蔓,满眼都写着对未来的渴望。
好似那夜的夜月。
她侧颜醒来,留痕濡湿了枕边花,月光从窗纸透来,墙上彷徨着竹影婆娑,投在她的脸颊上,好似藤蔓缠绕飞舞。
“这丹青千里,是谁年少豪情落笔。墨色浓淡着山水一如一梦境,画卷里江山绵延几万华里,写意画风中流连,留工笔。”
却是终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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