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1）

　　在石碑的阴影下，他忽然拉住了她的手，“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你到底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她轻轻抽回手，说，“看一个人这点时间是远远不够的。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他显然被一种情绪所感染，而她却心无波澜。

　　多少天一来，她一直在敷衍他。也许有一点性格软弱的成份在内，最多的是她需要这种约会，来填补过于孤寂的生活。这已是她生命中落灰的亮色了。

　　每次约会，她几乎都去得很晚，在路上她都幻想他在不耐烦中离去，然后心便有几许惆怅几许得意几许轻松。过于复杂的掺杂，已经使她分不清哪一种感觉更重一些。可是每一次，他都经受住了考验，而且从来也没有问过她原因。而当她看到他一如既往地立在约好的地点，甚而没有来回走动，心中又有几许惊喜几许感动几许失望。过于复杂的掺杂，仍然使她分辩不出孰轻孰重孰多孰少。她真的不知该怎样下决断。

　　她不欣赏他，每当想到如果和他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她就会十分痛苦。他不够高大长相也差强人意。她不甘心。他们应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次他打电话给他的朋友，说他正在谈恋爱。她忽然想笑，如果这样谈了一个月还在谈同一个学校的话题，彼此之间甚至连手都没有碰过，哪也叫恋爱么？可是她又有些想哭。这不是恋爱是什么？她和他是经媒人介绍认识的，从一开始她都无法摆脱这种暧昧的嫌疑。在心中，她是甘愿与他保持在这种不清不白不冷不热的阶段的。

　　可是看来他已经不满足了。

　　他们见面都是在晚上，她抹不开夜的阴影。但她的失眠，却只是如何让他们两个不同路的人走回原来的轨道。

　　每天晚上，她都写到深夜，幻想着有一位相知相爱的人走进她的生活，幻想着改变自己的人生，让他有充足的理由摆脱他。

　　可是每天早上，拉开窗帘她看到的仍是那千年不变的日出，走下楼面临的仍是那千年不变的一天的生活，晚上她或许还要去她宁愿千年不变的约会，半夜她又会枕着千年不变的幻想入睡或者干脆清守着千年不变的夜到黎明。

　　她真的有些累，不是一种心灵的彻底的疲倦。

　　她想争脱命运的安排，却又失去了能爆发勇气的动力。

　　可她已经没有多少机会了。每次都感觉他烧灼的眼神。她知道他在努力使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努力使一种恋爱有名有实，更糟糕的是他似乎把她的敷衍看作一种对他的考验，而这种考验他应该已经合格。

　　她掐断了电话线。她发觉她在想他。她竟然在想他！淡淡的思念缭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理之更乱。十天以后她有点支撑不住了。当弟弟把电话线接好，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再次接到他的电话她的声音都有有些软了。

　　“你不是要给我送书么书呢？”

　　“我没拿来。我想可以有机会再见你一次。我就有两次机会挽回败局。”

　　他倒是有心！她忽然觉得心暖暖的。

　　在一个月色旖旎水光流溢的晚上，他又一次向她表白：

　　“你的心愿意给我么？”

　　“我想我的心还是放自己这儿比较保险，别人怎么会如我般珍惜？”

　　“我发誓，我一定待它如我自己的一样！我会的，你一定要相信！”

　　她似乎有点浪漫的感觉了。可仍然无法专意地投入。

　　她所期待的邂逅最终没有出现。他们订婚了。那天早晨，下了很大的雾，他来到她家，濡了雾的清香，是一种淡淡的春天的味道。他竟然搂住她哭了起来。后来，她也哭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只知自己已经把最后的筹码下了注，可是她感觉这是无望的赌博。

　　前一天晚上，他骗她说他父母不同意他们的事，惹她流了许多的泪。如果他离开她，她不会怨他，她一直未能摆脱做梦的感觉。

　　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是唯一能在婚前保持贞洁的女孩子，可是她竟没有。那晚。是情人节，他送了一枝滴露的玫瑰。无论有怎样的代价，她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她几乎没有选择的理由了。

　　婚礼如期举行。一个很俗气甚至很土气的婚礼。自此，少年的梦几乎全部击碎。没有梦，她的生命便失去了一半的魅力。她天生有织梦的本事，可她还有织梦的材料吗？

　　慢慢他似乎有些变了。不，应该说他慢慢恢复了本性。他不再迁就她的感觉，他会毫不客气地说她用心作出花样的饭是瞎胡做，甚而会冲口而出一个“滚”字。这是很伤感情的字眼。她常常会为此流出无妄的泪水。当她学会了习惯这些字眼，也学会了反辱相讥。也许几乎所有的家庭都避免不了这种过渡吧？那过渡之后呢……

　　她明白了，他是完完全全属于现实的生活的，而她却是至少有一半是属于幻想，属于梦境的。这是他们最大的区别。

　　当他在一个雨夜跋涉几十里仅为了来接加了班的她时，她也感动过；当他因工作而忽视了她时，她也幽怨过。但是在日子归于平淡，她发觉她的生活并没有多大改变。

　　新生命的诞生曾支持了她相当长的幸福感，也慢慢遥渺如幻了。

　　他会在回到家里说好空虚，她说你去看看书吧。当她刷好餐具回到屋里，他已经合衣睡着了。她说，要睡就脱了衣服，别感冒了。他一翻身，说一句“滚！”然后又睡着了。她知道他是无心的，可仍然忍不住抱起孩子，让泪无声而落。他说，他想换换岗位，却没有勇气去向领导反映。她说，要在厂里混下去，不如先弄个文凭。他说，我一沾书就磕睡，哪里学得进去？再说也没时间。她冷笑一声，你有时间也不会去学习。找个朋友喝酒或者就睡觉是真。我奇怪了，你怎么就那么爱困？

　　他有时想辞职，说你的观念不行。只要能挣到钱，拾破烂也是没什么。她想说，别人拾破烂也有拾出名堂来，而你如果拾了破烂，就只能拾破烂，恐怕没机会翻身的。最终却没说出口。

　　她在这种生活中几乎麻木了。

　　为了不让他们知道她现在的龌龊，她几乎与所有同学失去了联系。这次她参加一位朋友的婚礼，忽然见到了她曾经的同桌。他现在已是一家大公司的副总了。他是作为领导出席的。他们谈了几句便分开了。

　　第二天她接到他的电话约她去一家饭店。

　　“你现在怎么样？”

　　“我，很好呀！”

　　“你别骗我。你不善于撒谎。”

　　她沉默了。

　　以后他天天凌晨都会发来短信，说些美丽的字眼。

　　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他带她去了一家公园。在静谧竹林的躺骑秋千上，孩子睡着了。她和他坐在两边斜靠着，忽然他扭过脸在她嘴唇上轻轻滑过。她一下浑身颤动，万种滋味一同涌上心头。一缕阳光透过来，他看到她的眼中闪着七彩。

　　他要回省城的公司了，如果她愿意他想带她走。

　　“不许你再迷失了！”他很霸气说。

　　他把她和孩子送到了她和丈夫租居的小屋。

　　当晚，她几乎没睡。悸动平息之后，她不得不考虑现实了。她轻轻地不停地吻着孩子的小脸，象生死离别似的。

　　清晨了，她仍闭着眼睛。感觉到丈夫吻了她一下，然后上班去了。他没有星期天。泪水又涌上来，枕头上湿了一片。

　　“我们之间太美丽了，美丽得我只想把它珍藏在我的记忆里，而不愿它受到生活的伤害。生活，有时真的很惨酷，会没了一切美好。既错过，往事不必再提，亦不宜再续。我和他，或许没有爱，但一种责任却无法推脱。绝唱了的，是爱情，文学里的爱情，或者死亡了的爱情。因为这两种，可以将生活固定在爱情的阶段。我只愿，把生活交给一份责任，而不是爱。”

　　她给他发了短信。

　　晚上，丈夫回到家看到儿子玩的高级赛车，便问她。

　　“是一个同学送的。”

　　她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