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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到尘埃

低到尘埃

作者: 张纫芳 | 来源:发表于2017-06-08 06:47 被阅读0次

    巴巴拉

    低到尘埃,是张爱玲的爱情名片。

    正值盛名的张爱玲偶遇胡兰成,醍醐灌顶,如梦方醒,内心产生极大震荡,神骇心惊。不久,她将这份惊心动魄的内心波澜老老实实写到了自己的照片背面送给对方。这句话,几乎成了她的爱情缩影。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这花儿一般的句子一经绽放在张爱玲心头,便被世人捧诵,经久弥香。然而,张爱玲的爱情,仅仅是低到尘埃,并没能真正开出花来,事实上很快便萎谢了。

    天才作家,爱情降临,经她之口,竟是那样不同凡俗。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幅唯美动人的影像。

    低,尘埃,欢喜,开花,简简单单几个词汇排列在一起,好像一组慢镜头,栩栩如生地展示出一朵花萎顿、垂首、伸展又开放的样子,充满了无言的动态美,使读到的人无不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一种如沐甘霖的欣喜。

    应该说,张爱玲是高傲的。因她“出名早”,年纪轻轻就名满上海,蜚声文坛;也因她“出名门”,祖父系清末名臣,祖母系朝廷重臣李鸿章之女,母亲游学欧洲,她自小就接受了钢琴、绘画、英文等教育,有着华美的生活底子,也见识过华美遮罩下的颓唐,更经历过非同寻常的成长挫折。所以,她是冷眼淡看,波澜不惊的。正如那张最能显示她个性的穿偏襟缎袄的照片,衣领高耸,脖颈修长,眼神含慧,似笑非笑,那姿态,那神情,说不尽的孤高敛艳。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简傲绝俗的人,却在胡兰成面前低到了尘埃。

    就因为张爱玲这句心情描述,我不禁常常找到胡兰成的图片长时间地观看,为的是从这幅面孔里找到让一个清高洞明的女人低矮下去的理由。的确,胡兰成算得上一个风流倜傥的男人。即使怎样挑剔,你也不得不承认他看上去儒雅有风度。我们常见的是他穿着长衫的照片,年龄已经不小,圆阔的额头,黑边眼镜,悠然地笑着,显出淡然潇洒,超然物外的样子。

    他的文笔一如他的外貌,波澜不惊却荡人心魄。读他的《今生今世》,好似坐在千倾碧水之前,微风徐来,烟波浩淼,层层涟漪,荡得人心也浩浩汤汤。

    “桃花极艳,但那颜色亦即是阳光,遍路的桃花只觉阴雨天亦如晴天,傍晚亦如晓日,故艳得清扬。……莲花世界金色熠熠,无迹可求,桃花世界亦有这种好的糊涂。”这样的笔法,真的是宛若天成,独具风采。

    一个初春的下午,这个有才情的男人悠闲地躺在庭院中的一把藤椅上翻看一本文学杂志,读到张爱玲的小说《封锁》,才看了开头,就被其才情惊到。乃至读完,仍于心不足,辗转打听,执意求见。见而无果,写了张字条硬塞进门缝,其情迫切,其意诚恳。而从不轻易见人的张爱玲,见了纸条,倒去亲自拜访。

    这一见面,就令张爱玲内心欢喜,低眉折腰。

    而胡兰成见到张爱玲似乎也是石破天惊:“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是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她原极讲究衣裳,但她是个新来到世上的人,世人各种身份有各种值钱的衣料,而对于她则世上的东西都还没有品级。”他们的见面,确是一个惊艳的开场,不能不给人以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剧上演的期待。

    两人感情见面后的确有了下文。胡兰成在南京办公,一个月回一次上海,直奔张爱玲寓所,晨出夜归,一住便是八九天。“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两个才情相当的人,这样的爱起,确实给人“相见恨晚”之感。

    然而遗憾的是,两情相悦,在他们之间,不过是一个美丽而短暂的错觉。

    我总觉得,两人相爱,不论短长,分手至少该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而在胡兰成这里,背叛根本就没有铺垫,简直是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其实,他不得不与张爱玲作别时,正是二人好到“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的境界,所以,他的背叛实在是令人咂舌。

    按理说,胡与张之间是极不匹配的。不论家世、名气、年龄都是天上地下。张爱玲那时才24岁,贵族出身,盛名在负。而胡兰成的政治身份是汉奸,又有妻室,年纪还大到几乎能做张爱玲的父亲。

    当然,张爱玲若是以世俗的眼光去考量爱情恐怕就不是张爱玲了。对她来说,“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懂得”就是全部。她当然知道胡的情况,然而,因为爱,“顺从在她是心甘情愿的喜悦”。所以她替他宽心:“我想过,你将来就是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

    在张爱玲看来,情意已定,两心缱绻,并不在于朝朝暮暮。

    而胡兰成似乎也给她这份超凡脱俗的信任以踏实的回报,赠予一纸婚书,并写下一句感人至深的暖言“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现世并不安稳,岁月无法静好。

    让我们掰着手指头算一下,张爱玲与胡兰成满共爱了多久。

    话说1944年春,胡兰成约见张爱玲并与之相识;同年8月,胡被第二任妻子离婚与爱玲结婚;仍然是1944年,因时局有变,胡作为汪伪政府官员黑云压顶,11月逃至湖北避难,与张分离。

    前前后后,还不到1年。事实上,连8个月都不到。

    人说“十月怀胎”,张爱玲与胡兰成相爱的时间,连孕育一个婴儿的时间都不够。

    胡兰成曾那样迫切地求见了张爱玲,又郑重地给她写下了“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期诺。然而,对他来说,一纸婚书还不如一张擦屁股纸。才到武汉,脚跟未落,他就与汉阳医院一个17岁的护士名叫周训德的女孩如胶似漆,并很快举行了婚礼。

    他倒是坦然,返至上海,就将第四任妻子小周说给了爱玲。也是奇葩。

    张爱玲脑子哪能转过弯来,虽被针扎到,却并未清醒,仍是爱着。

    第二年8月,胡兰成惶惶如失家之犬,逃往浙江。被高中同窗安排去温州避难,由一个叫范秀美的女人陪送,才一路,便做成夫妻,及至温州,见人皆以夫妇相称,虽然这女人比他大着两岁。对此,他的解释是“在我是因为感激,男女感激,至终是唯有以身相许。”

    一年半载里,他是几易其身。而张爱玲还沉浸在“君在长江头,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的深情意境里。耐不过思念,她一路辗转寻到温州。乃至见到眉目神情都与胡兰成有着夫妻相的范秀美,她才看清了事实。然而,寡妇范秀美毕竟不在她眼里。撇开夫妻相,张爱玲让胡兰成在她和年轻的小周之间选择。然而,胡兰成模棱两可竟是不肯。

    也就是说,到此为止,大名鼎鼎心高气傲的才女张爱玲在寂寂无名的乡野村妇范秀美、周训德面前,竟被胡兰成毫不犹豫地PASS掉了。

    她只好哽咽道:“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范秀美什么人?周德训什么人?以及后来的日本有夫之妇一枝,上海黑帮头子吴四宝的遗孀佘爱珍……这些与胡兰成或婚或爱或依或伴的女人,这些在尘世间卑微得连尘埃都算不上的女人,就因为胡兰成昙花一现地爱过张爱玲一阵儿,从此,她们的名字便堂而皇之地以爱情胜利者的姿态与张爱玲排在一起,永远都甩不掉。

    “我是陋巷陋室亦可以安住下来,常看见女人,亦不论怎样平凡的,我都可以设想她是我的妻。”这就是胡兰成,女人在他眼里,没有好坏之分,只有这个那个之分,随遇而安。而这些藏在陋巷陋室的名不见经传的女人和张爱玲一道儿,被胡兰成安置在了自己的一个个人生驿站。

    张爱玲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却似乎是唯一一个主动去见他,主动去追寻他,又主动给他钱财支持他的女人。真的好像是比尘埃都低了。

    张爱玲黯然神伤,涕泣而归。思前想后,她给胡兰成去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并随信寄附自己30万元稿费。

    到这时,张爱玲才算是懔然清醒了。但她的确是一个讲理的人。她说,我决定离开你了,当然是你变心在先。之所以当时未断,是因你正在难中。如今你安定下来,仍境况堪忧,这30万元送你用度。从此我们一刀两断!

    胡兰成意识到自己失去张爱玲,几天后追至上海。可惜张爱玲已完全向他关闭了自己,他触她手臂,她竟低吼一声,再不愿他碰。后来胡兰成又几次写信试图挽回这段感情,张爱玲始终未加理会。

    后来,张爱玲借《金锁记》主人公七巧的女儿长安之口这样说,“她生命里顶完美的一瞬,与其让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的确,这段不堪的爱情,实在是没有玩味的价值。其假以华丽的面目来到她面前,却只为给她一个腌臜的背影。那是一经映上心头,就立刻要挥挥手从脑子里赶出去的。

    她亦感叹:“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里面爬满了虱子”。张爱玲的生命原本是华美的,却不幸爬进了虱子。胡兰成就是其中一只,也许还洋洋洒洒带进去几只。对胡兰成来说,袍子华美与否并不重要,龌龊些可能更安适。与他而言,容身便可。

    张爱玲遇到胡兰成,那样惊喜地发出了“原来你也在这里”的低呼,并蹲身尘埃,准备与之成就一道美丽的风景。然而可悲的是,尘埃里的胡兰成,无意成全,只是胡乱扬了一把灰。

    满面尘灰的张爱玲实在不愿与那样一干名字绞在一起,选择离开大陆孤身去了美国。从此,寂寞安静,远离尘嚣。穿着旗袍蜷缩在地板上,是她留给世界最后的姿态。

    远离滚滚红尘,张爱玲在美国旧金山小公寓里的日子可谓孤清寒简。她在异国踽踽独行,毫不犹豫地收束了身上正在耀眼的光芒。然而,张爱玲毕竟是张爱玲。她的光芒,自从人们知道了“张爱玲”这三个字后,就再也没有黯淡过。直到现在,这个名字依然璀璨。

    尽管,她曾毫不掩饰地说,自己低到了尘埃。然而毕竟,她不是尘埃。

    事实上,低到尘埃,只是她面对爱情的一个态度。表示她愿意放低自己,全身心去接纳这份突如其来的生命惊喜。唯其可悲的是,事与愿违。

    她内心固然悲哀,然而悲哀无损于她的光华。悲哀,只是她的爱情际遇,这生命赠予她的无从推却的礼物。她全心全意地接纳了,打开后却发现是一份莫可名状的伤害。非但,她没有将这份礼物恶狠狠踩到脚下,反而包好,放回原处,并且加上一份大大的补偿。

    这就是张爱玲。

    爱情成伤,正如花落秋凉,正是是千千万万行走在人世间的男男女女无可避免的遗憾。然而低到尘埃,原是我们初遇时最美的姿态。因为诚如张爱玲所言,那一刻,你的心底开出花来。

    作者:张纫芳,笔名:霁月纫秋、巴巴拉,蒙古族。著有散文集《温暖的门边》。宁夏作家协会会员。微信公众号:丸子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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