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里有人觉得难过。
公子白公子盈,他们都已经死了。死去的人类无法追回,因为他们肉体连带着灵魂离开了人世。
京城里有这样一句流言:子盈一舞天下醉,子白一剑举国惊。
只是再也看不到那样精彩的舞和剑了,人们仅能凭着茶馆里闲言碎语间的描述绞尽脑汁地想象。
那是怎样的舞和剑呢?
据说是水一般轻柔的舞,火一般烈焰的剑。
文 | 南薯
图片来自网络
他是见过公子白剑的人。
他知道公子白的剑,像花一般好看。
可是,尽管那是再好看的剑法,却杀不了人。
他傅渝纾已经很久没杀过人了,曾浸着血腥味的铁剑早已锈迹斑斑。
十年前,他来到了上梁。
当初被韩王一把火烧光的上梁城,经数十年的重整后也逐渐繁华起来,不减当年。
只是那繁华变了味,因为少了公子盈的舞,少了公子白的剑。
“公子白,你要的上梁,它已经回来了。”
可是你怎么却不在了呢?
他的喉咙被什么哽住了,最后一句只能在心底说。
他闭眼,当年少年的舞剑之景浮现开来,一个转身一个上挑皆是风采绝代。
2
他是一剑举国惊的公子白。
他有着全汴京最精致的剑——他的剑由汴京城内最有名的铸将打造,纯金无杂,那是富贵的象征。
他六岁起便开始舞剑,从昼至夜,从花开到花落,从春越秋,年年不休。
日复一日他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舞剑,将剑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未曾觉得疲惫,因为他喜欢舞剑的感觉,那感觉像是在春日里迎接被风吹散的花瓣,所以他要将剑舞得跟花一样好看。
他在迎接剑,也在迎接花。
当剑与花瓣擦边而过时,满京城人的喝彩声他都恍若无闻,一双清亮的眸子紧锁住的只有手中的这把剑。
他是为舞剑而生的。他不需要剑之外的事物,剑本身就足够让他着迷到投入全部灵魂。
3
傅渝纾今天杀了人,那是他的日常任务。
他本以为自己这次仍可以轻轻松松将对方一剑击毙,却不想对方的警觉超乎他的预料。
可他还是在众多护卫中一眼定住了自己的目标——那人虽为了防范刺客和身旁的一个护卫互换了衣服和身份,但那彰显着贪得无厌的肥头大耳却将他真实的模样暴露的一览无遗。
傅渝纾迅速穿过密密麻麻的树丛,在一片黑压压的乌鸦群中一剑锁住了目标的喉咙。
一剑封喉,这是每一个刺客都应当掌握的杀人技巧。
刺客的剑法不在于花,而在于快,在于准。
因为只有足够快和准,才能杀人。若是贪心于那些华丽的招式,都不是一个合格的刺客。
鲜血像一串被扯坏的红珠帘溅得到处都是,受到惊吓的乌鸦们四处窜逃。
傅渝纾迅速收起剑,化身密林中黑色的影子躲避几只妄图反咬的乌鸦。
“真是几只忠心的狗。”他啐道,眉宇间已有了些许不悦。
穿过密密麻麻的树林,便是一片祥和的市集。
他不声不语地窜入人流,化身汴京夜市中赶集的一份子。
那几只乌鸦在人流中逐渐丧失了自己的啄食目标,只得悻悻地无果而散。
“快看,是汴京第一剑客公子白!”
他的注意力顿被这话吸引了过去,顺着人流走去。
第一剑客?傅渝纾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见这种称呼.
疑虑的同时心底也有些不屑:第一剑客又如何?他的剑能有我快吗?他的剑能有我准吗?
在他印象里,舞剑从来都不是一门艺术。坊主教会他的只有如何以剑杀人,他没想过剑也可以用来观赏。
游走过喝彩声中央,傅渝纾寻了一处角落的屋檐麻利地爬上去——他做刺客多年,早已习惯于黑暗中观察目标。
同以往不同,这一次他的目标并不是他要杀的人,而是——
“子白一剑举国惊——”
这一次傅渝纾要看的是他真正想看的人。
4
众人喝彩渐大间,那舞剑的少年出了场。
他身着一袭鲜红衣裳,执着一把纯金无暇的剑于原先遮挡的红帘间轻巧跃出。
躲在屋檐上偷窥的傅渝纾顿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团红色的身影。
这出场就足令他震撼。他生性木讷,不会什么夸赞的词儿。若偏要他形容……大抵是艳。
艳而不俗,美而不呆。
接着公子白开始舞剑。
傅渝纾看着那红衣少年紧紧盯着手里的剑,一举一动皆带着衣裳舞动的灵动飘逸,与他挥动剑的利落干脆完美融合,犹如晶莹剔透的冰川被锐利的石块划碎。
金色的剑穿梭于血红色的宽大衣裳间,犹如一朵牡丹畔正疯狂生长的金色荆棘。
傅渝纾一时看痴了。他现在才明白,原来舞剑也可以这样好看。
他以前不懂,总觉得剑只是一把工具。
他不喜欢剑,对于这把冰冷的兵刃毫无感情。于傅渝纾而言,手里拿的是什么根本无所谓,只要能杀人就好。
匕首、刀、镖……能杀人的武器那么多,他只不过是恰好拿到了剑。
“原来剑可以舞得这么漂亮,这么…”黑暗中的人影歪了一下脑袋,似是在努力思考可以与眼前这幅画面相媲美的词。
过了半晌,他终是念叨出声:
“扣人心弦。”
至少他心中那根弦,已被这场舞剑扣得死死的。公子白随意一个上挑一个转身,便牵动他心中的弦奏响了泠泠之音。
红衣少年舞出最后一剑,在空气中画出绝代风景,亦在傅渝纾心中落下定弦之音。
接下来,便是众人如火一般烈的喝彩。红衣少年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径直步入了红帘遮蔽的轿中。
他掀起轿子的帘时,转身向傅渝纾坐落的屋檐处望了一眼。
傅渝纾心中那根弦因公子白这一瞥而绷紧了——那目光间分明夹杂着问好的意味:他在对自己说,他方才瞧见他了,瞧见了……坐落在黑暗角落处的他。
杀手怔在屋檐上,待他反应过来时人群早已消散了。
5
傅渝纾此后爱上了舞剑。
虽然他知道这于他来说没有丝毫意义,他还是忍不住偷偷练习。
一剑又一剑,他在黑暗中回忆着当夜公子白的舞姿,笨拙而执着地比划着。
直至有一次,他私下舞剑被坊主看到。
当看见坊主阴沉的脸色时,傅渝纾就知道自己错了。他扔了剑,沉默地候在原地受罚。
坊主没说话,捡起地上的剑迅速向傅渝纾的喉间刺来——这一剑太快,但凭着多年的刺客经验傅渝纾仍灵巧躲过。
他垂着头,没有看坊主,他知道此刻那张脸上是什么表情。
“十三,你的剑,不纯了。”
执着剑的黑衣男人淡淡出声,像是吹走污秽般对着手里的剑吹气。
傅渝纾心里明白,刚刚坊主没有留情,他是真想杀了自己。倘若自己刚刚没躲,现在就已是一具尸体了。
他也明白,自己于坊主而言不过是个代号——十三,在玉兰坊里的杀手都没有名字,他们只是一群数字,一群为了杀戮和暗夜而存的数字。
在坊主收留他的第一天就告诉过他:玉兰坊不收闲人。
而知道了玉兰坊秘密的人都不可能活着,傅渝纾解决过那些成为闲人的代号——他们或许,也曾是自己的伙伴。
“十三,你可要想好——你的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给人看的。”坊主抛下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丢下剑毫不回头地走了。
傅渝纾没说话,弯下腰去拾剑。
借着纱一般的月光,他第一次端详了手里这把剑:这不过是把平淡无奇的铁剑,可它的剑端却锋锐无比,在月光的反射下闪着冰冷的光芒。
他那一瞬就明白了,这把剑只合适杀人,就像他被人记住的名字只有傅十三一样。
6
傅渝纾一生亲眼见过公子白的次数不多,一共只有三次。
第一次在人群密集的集市,第二次在江南角畔的茶馆,第三次在汴京城墙下。
第二次相遇实在是个不能再巧的巧合。
那一天傅渝纾刚执行完任务想寻个落脚处休息片刻,没想到公子白也恰在这家茶馆喝茶。
店家实在是个孤陋寡闻的人,没听闻过汴京第一剑客,对杀手和皇家剑客一视同仁。
店小二同店主一样,笑脸吟吟地招呼傅渝纾和公子白:
“二位爷,要点什么?”
“酒。”傅渝纾说。
“茶。”公子白说。
两人话音几乎同时落下。
公子白看了傅渝纾一眼,眼神倏地变了,他不紧不慢地说:“我记得你。”
“哦?”傅渝纾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紧张得像只雀。他想:公子白记得自己?那么那一晚他果然是…回头看自己的?
对坐的红衣少年微微一笑,呡了一口手里的茶,继续开口:“我记得你,你是那个躲在屋檐上看我舞剑的人。”
此刻傅渝纾的酒也到了。
他径直盛慢一口饮尽——有些干涩,他不由眯眼,紧张的情绪稍微缓解了一些。
“子白一剑举国惊。公子白,你的剑法配得上这句流言。”
公子白莞尔,他摇摇头。
“那不过是一句可有可无的传言。
人们看重的不过是我身上华丽的红衣服,是我手里纯金色的剑,从来都不是我的剑法。
可是,”他顿了顿,望了正举杯痛饮的傅渝纾一眼,笑着继续开口,“你不一样——你看中的是我的剑法,而不是剑法之外的东西。”
傅渝纾的手顿僵在空中,他感到这家店的酒格外涩,涩的他整个人发麻。
“咳,”傅渝纾放下手中空空如也的酒杯,偏过头没说话。
过了好久,他拿起桌上的酒壶掂量着晃了晃——大概还剩四分之一。够了,他想。
“喝一杯?”傅渝纾摇着手里的酒壶望着公子白。
“不,我不喝酒。”公子白婉拒了,他指了指自己面前的茶杯,示意傅渝纾里面还剩不少,自己喝茶便够了。
接下来两人一人喝着茶一人喝着酒聊天。
公子白同傅渝纾说,自己人生的意义便是舞剑。
剑是他的生命,他用剑法来演绎自己生命的形式,剑里面被注入了他的全部情感。
有时他会很怕,很怕自己有一天重心会落到剑法之外的事物。
“为什么怕呢?”傅渝纾有些不解。
公子白轻轻叹了口气——那一瞬傅渝纾有些恍然,他突然感觉跟前坐着的不仅只是个简简单单的舞剑少年了,这个人亦有着自己的心事,有着跟舞剑无关的喜怒哀乐。
他听见公子白的回答:
“因为那样我就不纯粹了。我不想为了剑外的事物活,若是那样不干不净地活,于我而言真是苟活。”
“但你怎么会遇见比剑更重要的东西呢?”
傅渝纾想要打破公子白的这个构想。他想,公子白太爱剑了,不可能会有别的东西来取代剑在他心中的位置。
公子白不语。半晌,他轻轻出声:“所以我说,我怕。”
那倘若有一天你遇见了呢?你会怎么办?这个问题傅渝纾没有问出口,因为他瞧见了公子白微蹙的眉头——
傅渝纾明白了,公子白是太执着于剑了,倘若有一天公子白失去了对剑的热爱,他自己也会活不下去的。
7
这一日汴京城的城墙周围堵满了人,一圈又一圈,如同蜂巢。
蜂巢的中央,站着一个风采绝代的红衣少年。
只是这一次,红衣少年不再舞剑了,他站在汴京城墙上,冷冷睨着彼端面无表情的齐王。
“你骗我。”
他仍是那个一剑举国惊的公子白,只是这一次,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的重心,不再落在剑上。
人群之外的傅渝纾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红色身影——公子白,那个汴京的第一剑客,那个只喝茶的红衣少年,那个以剑为魂的痴人。
虽然他隔的远,公子白的话还是一字不落地传入他耳中。
那声音里,已没了之前的温柔。
他内心深处属于公子白的那根琴弦突然被拉紧。他走近,紧张地盯着城墙上的公子白。
“是。可我就算是骗了你,我对你们姐弟俩亦问心无愧。”
城墙上另一端的韩王开口——毕竟是帝王,他言语间没有流露太多情感。
“不。不一样。你觉得你问心无愧,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把我们当人。"
"你觉得我们只是会跳舞会比剑的傀儡,跟街贩卖的那些会学人说话的鹦鹉毫无区别。"
"因此我姐姐不同意为你跳舞,你便将她逼死了,就好像杀死一只不肯学你说话的鹦鹉一样。”
傅渝纾看到了——虽然是模糊的,但是他看到了公子白脸上的表情——那是悲恸,是痛心疾首,可他的嘴畔犹带笑意:他在笑。
傅渝纾明白,公子白没笑任何人,他在笑他自己。
“别闹了,子白。”韩王加重了语气——九五之尊,为了一个舞剑郎在这里被全汴京的人看笑话,他着实觉得丢脸。
韩王不明白:自己给了子白那么多,为什么他竟这么恨自己?
倘若说是因为他姐姐,可当初也是他姐姐咎由自取,怨不得他。
他待子白已不能再好了,他请全汴京最好的铸将为他打造纯金的剑,他去哪儿都是轿子抬着,他甚至给他打造了专门舞剑的花园,他怎么能恨自己?韩王不明白。
“好,我不闹了。”红衣少年垂下了头。
韩王长吁一口气,可傅渝纾却知道:还没完,公子白不会这样妥协。
下一秒,他看见那个红衣少年飞速挥起了手中的剑,满脸泪痕:
“我还给你!都还给你!”
少年手起剑落,那是杀人的剑法——不然不会这样快,这样干脆利落。
公子白的右手,没了。
接着,他飞速跳下了汴京城墙,带着全身的血和泪。
傅渝纾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为上梁和阿姐陪葬,希望她原谅我这一辈子只做了一个玩具。”
城墙之下轰的一声,傅渝纾的手僵在半空中。
他刚刚,明明想要拉回些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拉回来,他也知道自己拉不回来。
他心中的那根弦铮地一下断了。
8
那天一个白衣男人找到他,递给他一封信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真是个古怪的人。他公子白,还从未遇见如此奇怪的人。
他打开那封信,却发现信中是自己一直在寻觅的字迹。他呆住了,像是握住了绝世珍宝一样紧紧抓着那封信:
子白:
这些话我不知道要不要同你讲,可我觉得自己并没有欺瞒你的权利。
其实你并不是我的亲弟弟,你是我从街边捡来的弃婴,所以我并不能告诉你我们的爹娘去了哪里。
但倘若知道后你仍然认我阿姐,我会非常高兴。
韩王是个疯子,他烧掉了上梁城,让我来汴京做他的舞姬。
姐姐不知道你会不会亦遭此厄运,不论如何,我会让我的师傅暗中保护你。
这封信我会让师傅在你二十三岁那年交给你,我不知道这个时候的你是怎样的你,如果可以,我真想看到长大后你的脸…想要摸摸你的头…可是,一切都不可能发生了。
我不想要被韩王束缚,我已经失去了上梁,不想再失去自由。
这样的逃避方法很蠢也很自私…可是对不起,弟弟,我的私心告诉我我只能有这一个选择,原谅阿姐,好不好?
阿姐子盈绝笔
他颤抖着读完信,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他明白了为何每次面对自己对姐姐去向的询问时韩王都吞吞吐吐,他告诉自己阿姐失踪了。
因此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找她,他一直以为她没死,一直以为。
原来自己的阿姐早在十七年前就被韩王逼死了。
韩王……真是个残忍而自私的骗子。阿姐成为不了他的玩具,他便要她的弟弟成为他的玩具。
可悲的是,他中了韩王的套。他这一辈子,真遂了韩王卑鄙的心愿。
他带着仇恨盯着角落里闪着金光的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过它。
就像他阿姐当初选择的那样,他选不了自由地活,唯有以死明志。
9
后来过去了很多年,傅渝纾早已金盆洗手,他回到了上梁。
他还记得公子白最后的那句话:
他为上梁和阿姐陪葬。
他已习惯了不再听到公子白这三个字心就开始绞痛,他只是想回来看一看这个让那个红衣少年惦念如此之深的上梁。
“你没能走过的上梁,由我来替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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