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故事

最近一次读西游记是一年多前。章节还是精彩，也慢慢读出不一样的东西。

孙悟空的老师就是个奇特的存在。身是道家，名字却有菩提。菩提是觉悟的意思。释迦摩尼，也就是你常常说的如来佛祖，三十多岁在菩提树下觉悟。可见孙悟空一开始就没有倚靠大门派，他的师傅或许也是叛逆者。

再说孙悟空的老家花果山。花果山为什么叫花果山？有花就美，果能充饥。环境好，衣食无忧又有水帘洞遮风避雨，孙悟空和他的猴子兄弟是乐天派。

但一旦认识到猴子要死掉，所有的快乐都显得不够真实。死亡是最真的现实。人类与猴子一样终有一死，只不过人类比猴子忙，要养家糊口，即使衣食无忧也要自我激励，功成名就。

千百年在花果山福地生存的猴子，死去的何止千百，孙悟空的天才之处是想去改变。改变的方法是学长生不老的本事，这是最自然的想法，古代许多皇帝也是这么想的。当然没有一个成功，那人类怎么办？这个话题等你长大了再谈。

孙悟空也不是第一个想到这改变之法的猴子，给他建议的老猴子想到了，也许老猴子的长辈也给老猴子讲过，但他们都没去做。为什么不去做，因为谁也不知道哪里有谁能教，给孙悟空的指点也是模棱两可的海外仙山。

但孙悟空不管这么多，时不我待。这是天才第二个特点，知道做什么，然后马上去做。他运气也很好，遇到没有偏见的编外神仙菩提祖师。按理说他学到了长生不老的本事，为什么后来被阎王押到地狱呢？

他在冥界，本事一点没减，大闹一番，将自己的名字从生死簿划掉。可见，他学到的不是长生不老的本事，而是能让自己获得长生不老机会的本事。那些能长生不老的神仙，都不会在生死簿上。所以长生不老是资格，成了神仙就有这个资格，即使本事远远没有孙悟空大。

孙悟空是靠自己的本事获得资格，打破了存在不知多少年的神仙体系。神仙体系名义上的最高者玉皇大帝，当然要表表态。给孙悟空弼马温也好，齐天大圣也好，只是给玉帝自己台阶下，给众神一个通知：“孙悟空是咱们体系里的一员了。”

当然孙悟空这种来路不明、没有后台、没有背景的白手起家者，即使进入体系，也受鄙视，被忽视。蟠桃大会之祸和大闹天宫都是顺理成章的故事。

但即使孙悟空犯了多大的罪，没谁能杀掉他。这也许和他吃了蟠桃又吃了金丹有关。你想想看，神仙能长生不老，为什么还要吃有长生不老功效的蟠桃呢？玉皇大帝是众神领袖，为什么还要吃太上老君炼的丹药呢？

我胡乱推测。一则长生不老这个资格也是需要延续的，吃蟠桃是保持这个资格。二则长生不老也许有两种情况，一是不受外力，一是受外力。神仙能长生不老，但遇到更厉害的神仙，把他杀掉也有可能。吃金丹就是获得了加强版的长生不老——刀砍斧剁，电闪雷鸣都奈何不得。

反正无论怎么样，孙悟空的长生不老资格谁也剥夺不了了。他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也活得好好的。从五行山下出来，也没有落下什么后遗症。

被压在下面动不了总是不舒服，孙悟空这样的天才也要与神仙体系另一领导如来做交易。后来如来发现这笔交易有漏洞，是啊，自由如孙悟空者，怎么可能受迂腐唐僧的节制。观音用金箍和紧箍咒打了补丁。

另外三个取经人也是“罪人”，得罪了体系里的领导与红人。唐僧本来是如来佛的得意弟子金蝉子，触犯了师傅。猪八戒本来管理天河八万水军，仅仅是与月亮舞女嫦娥有瓜葛，就被打成猪胎。沙和尚号称卷帘大将，但绝不是什么大将，“卷帘”这个词说明他也许只是伺候玉帝的侍卫头目。即使是领导身边人，打碎小小一个琉璃盏，也被打到凡间做水怪。

他们三个犯的错都比孙悟空小，但都比孙悟空惨——他们可能都丧失了长生不老的资格。唐僧是明确没有这个资格的，在灵山脚下渡河，他的凡胎才漂浮在河上。猪八戒和沙和尚是体系的弃儿，他们还保有本领，也许仅仅是为给唐僧当人肉护盾。

唐僧在四个里最有背景和身份，但他被消除了记忆，成了懦弱的白痴。西游记很多章节一开始就是他问孙悟空，前面高山大河，会不会有妖怪。我也看不出孙悟空对他有什么感情，他们不是一路人。

有时候想，与其惩罚孙悟空压在山下五百年，不如像对待唐僧一样消除孙悟空的记忆。《大话西游》就是从寻找记忆开始的。

占西游记百分之九十的篇幅就是打怪取经了。孙悟空一下子就弱了许多。原本大闹天宫，现在连神仙的坐骑、童子都打不赢。为什么打不赢？神仙为什么不在孙悟空大闹天宫时出手？

可见神仙体系等级森严。对孙悟空这种野路子，只能派打手，不能自己来，自己的人也不能来。只有太上老君实在看不下去，扔了金刚琢，坏了身份。这些有大本领的神仙当然谁也不服谁，所以要推一个豆腐领导玉皇大帝，这样谁都安全了。豆腐有难，谁也不救，豆腐烂了，换块豆腐就好了。

取经就不一样。取经是要验忠诚，各位神仙当然要表忠心，派自己的亲信嫡系落到凡间，给四个要重新进入体系的家伙增加难度。如来最后也亲自出手，以所谓“合九九归真之数”，让观音给四人增加一难。

取到经不是结果，经去了东方，东方就会好？那西方就不会存在经，因为早就好了，还念经干嘛。取经的结果是四人重新进入体系。唐僧背景强，白痴成了佛，最后也没找回记忆。孙悟空本事硬，也要给他佛位，但我总觉得他不会被头衔所累。沙和尚与猪八戒比他们都低。没关系，只要有凭证，被体系承认就好。

所以，西游记的妙处不在整体，而在局部。一百回合在一起看，不如一回一回挑着看。把它当短篇小说看，许多篇都精彩。水浒传也是如此。

但我还是钟情于大闹天宫这前几回。这是中国文学里从来没有过的角色——无法无天，我行我素，实现自我，叛逆者也是真正的强者。

可惜最后还是逃不出体系。

这是个悲伤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