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仲夏
炎热的九月盛夏,空气粘腻而闷热,知了在枝头发出聒躁的叫声,尽情地享受着它们夏日的狂欢。树底下青石板上大片的苔藓生机勃勃的生长着,潮湿而富有生命。
在石板路的尽头那座黄土泥坯砌成的低矮平房里住着黄阿婆一家五口。黄阿婆没有具体的名字,和村子里许多上了年纪的人一样,陈大妈、刘寡妇、张大……他们只有生活角色里的一个特定代号,而他们似乎也早已忘记了自己的真实姓名的存在。
村子里上一辈的人一辈子在泥地里摸打滚爬,历经风霜,渐渐地把自己也活成了泥土这般,粗糙朴实,低入尘埃。
一声似猫叫的婴儿啼哭声让这个破旧的屋子渐渐地骚动了起来,“是个儿子。”说话的男人语调很平稳,没有一丝的喜悦。黄阿婆无力的扭过头看了一眼这个刚出世皮包骨头像个猴子一样丑陋的孩子,半晌嘴里才喃喃的吐出一句:“苦命的孩子,你真不该来啊!”
她吃力的腾出左手,想把一个干瘦蜡黄的女孩从自己的奶头上扯开,可那孩子紧拽着不放。于是无奈地对着她说:“给你弟弟留点。”
这个才一岁大的女孩一听有人想抢她的宝贝,便更加使劲的吮吸着这只早已干瘪下垂的乳房,乳房的皮可怜巴巴的皱着耷拉了下来,看上去像个奄奄一息的老太婆。
黄阿婆把男婴抱过来,撩起右边同样干瘪的乳房,将它送到了婴儿的嘴边,男婴闻到了乳汁的芳香,急不可耐的把乳头一口含进了嘴里,大口的嘬着,嘴里还不时的发出哼哼声。
可没吸两口,便发现没有了,他烦躁的摆着头,更加努力的使着劲,头上的汗珠细细的冒了出来,但不管他再怎么努力,这个干瘪的乳房还是吸不出更多甘美的乳汁来了。
等男婴明白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后,便又再一次的哇哇大哭起来。婴儿的啼哭让整个屋子里的人心烦意乱起来。
男人说:“我上山去找找看还有什么能吃的,给你下下奶。”
黄阿婆说:“哪还会有什么吃的啊,这方圆几十里,所有的活物都被村里和邻村的打光了吧,连草根都拔了。”
“那也得去试试,大人能捱,孩子不行。”男人眼睛盯着刚出世的孩子,神情复杂。
“锅里还有一点野菜汤,妮子,你等会记得热一热给你娘吃。我去去就回。”说完便拿起一把镰刀出了门。
妮子望着她爹远去的背影,扭过头茫然的问道:“娘,你说爹能找到吃的吗?”
“嗯。”黄阿婆怜爱的用手摸了摸床前这个乖巧懂事的十岁大女儿妮子的头应道。
黄阿婆嘴上虽这么应着,心里却直打鼓。这一趟多半又是空忙活。
看着自己左右两个幼小的孩子,又看看妮子长期缺乏食物饿得骨瘦如柴的矮小身躯和一脸的蜡黄,心里不由地阵阵发紧。她闭上了眼睛,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出个头啊!希望孩子他爹能带回点吃的才好。
“娘,我去给你热点吃的。”妮子乖巧的说道。“乖孩子,你给娘倒点水来。娘不饿,你自己热点吃吧。”
“爹说了,你得吃。不然没奶喂弟弟和妹妹。”妮子说完便去热野菜汤了。
妮子用一条破抹布围着粗瓷碗,小心翼翼地把碗端了过来,她那张暗黄的小脸被热气蒸得红扑扑的,增添了一丝健康少女应有的红润。
“娘,你快吃吧!”妮子把碗放在炕桌上。眼睛盯着碗里漂在汤水里仅有的几棵野菜叶,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黄阿婆端起碗喝了几口汤,然后把碗推到了妮子面前,说:“娘吃饱了,剩下的你把它吃完吧。”
妮子有些犹豫,“娘,我不饿。你吃吧!”嘴里说着,但眼睛还是离不开碗。
“吃吧,吃吧!娘吃饱了,一会你爹回来,还有好吃的呢。”
“真的呀?”妮子开心的说道。这才放心的端起碗,大口大口的喝着。没两下,碗就见底了。
“好吃吗?”黄阿婆笑着轻轻的擦擦妮子的嘴角。“嗯。”妮子心满意足的拍拍肚子。“像猪蹄那么好吃。”
其实她根本就没尝过猪蹄什么味儿。只是以前经常听黄阿婆和他们说起她少女时光娘家的那些事。
很多时候,听着听着,那些个油光锃亮的猪蹄便开始排着长长的队,一个个欢乐的从她的眼前飞过。她似乎都能蹭着鼻尖闻到它们那醉人的香味了。
她吧唧着嘴,把快流出来的口水又咽了回去。脸上的表情也尽是满满的知足。好像真的吃上了一顿美味的大餐,饿得难受的肚子也不再折磨她了,身上也变得无比的轻松,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刻。于是她老是缠着黄阿婆讲过去在娘家吃大餐的事,吃的什么菜,喝的什么汤,包括配料是什么,连细节也要一一交代清楚。
黄阿婆看着妮子陶醉的表情,突然从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想法。出了月子,就离开这吧!
去南方,去投奔她娘家。对,她要回家!离开那片熟悉的土地快二十年了,当初和家中父母决裂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再回去。但在这一刻,这个念头像隐藏在内心许久的种子,突然被炽热的阳光给点燃了。
这个念头从她的心里破势而出,且一发不可收拾。她这颗想要回家的心来得无比的迫切与突然。
嗯,她要回家!不等满月了,等孩子他爹一回来就走!马上就走!有了这个念头后,她似乎看到了光明的前景,原本被迷雾笼罩着的荆棘之路也变成了开满鲜花的和煦大道。
想到这里, 她心头的愁云也一扫而去,她的眼里闪着亮光,用着激动的语调叫道:“妮子,你快把柜子里的衣服拿出来整理一下,我们等你爹回来了就动身去南方。”
“南方?”妮子一脸的疑惑,而且显然有点被她娘突如其来的激动吓了一跳。
“对!南方!你姥姥家。”“啊!”南方?妮子马上反应了过来,那不就是她日思夜想的伊甸园吗?她梦境中那些诱人猪蹄的生长地。她的小脸涨得比刚才更红了。看上去真的像是一个每天吃猪蹄,发育良好的少女了。她不安的杵着,激动得不知所以了。
(二)丧之渊
“还愣着干嘛,赶紧的!一会儿你爹就要回来了。”“哎!”妮子快乐的忙碌了起来。
说是收拾,其实这个家徒四壁的屋子除了几件破衣服外,也实在没什么可收拾的了。没一会功夫,妮子便把衣服整理好了。
“再拿床被单,给你弟弟裁一些尿布,路上用。”“再把柜子里面的那个抽屉打开,把那个红布包找出来给我。”妮子找出红色的红布包递给了黄阿婆。
黄阿婆小心的把这个外三层里三层的包裹拿在手里,深吸了一口气,一层层慢慢的打开,妮子凑过头去,使劲的瞪大了眼睛,迫不及待的想看看这个神秘的包裹里到底藏着什么宝贝。
红布包终于完全被打开了,只见一个精致的银镯子正安静的躺在红布的中间。这个镯子应该已经有些年头了,镯子是缩扣的,可以根据手腕的粗细来调整大小。
宽面的位置刻着一只腾飞的凤,羽毛的落笔干脆利落,丝丝精巧,羽翼霸气的恢展着,这精湛的笔功将羽翼的轻盈感刻画得入木三分。
更让人叫绝的是凤冠的刻画,有别于平常寥寥几笔带过的刻法,这个凤冠刻意采用了大量的工笔来描画,曲回复杂的线条,绝美奢华的笔点,使得凤的头部显得光彩琉璃,无比的华丽。虽是单调的银色,却仿佛窥见了它在浴火中的磐涅重生。
黄阿婆用手轻抚着它,脸上透着一丝少女般的欣喜,“这只手镯是我娘给我的,我姥姥传给了我娘,我娘又把她传给了我。”
她把镯子拿在手中摸了又摸,又抱在胸前放了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把它重新用红布包好,对妮子说道:“把这个也带上,放好了。去南方的路远着呢,万一有个什么不备,就把它当了换盘缠。”
“啊?喔!”妮子有些不舍,心想她要是戴上这么美的手镯该有多好看呀!但美好的猪蹄在她的眼前一闪而过,她瞬间就把这个念头放下了,在美味的猪蹄目前,哪怕是再漂亮再迷人的首饰也只是一堆无用之物,眼下能让肚子填饱才是最重要的事!
她把红布包小心翼翼的裹在那堆破衣服中间,又把两头扎了又扎。这才放心的坐下来休息一下。
弟弟妹妹们已经醒来吃了好几次奶,黄阿婆的乳房也依旧瘪瘪的,两个孩子在反复的吮吸和失望中哭着睡去又醒来。 窗外的烈日也慢慢的落了下来,知了的叫声越来越嚣张,可是却依旧不见男人归来的身影。
黄阿婆的心越来越沉,一种巨大的不安渐渐的淹没了她,她的心焦灼得快要爆炸了。他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有所收获,可能是打到了傻狍子,太重了,一个人抬不动,得慢慢的抬回来。
可是他明明知道他们在家等着他,会着急。而且晚上已经没有吃的了,为什么还不赶紧回来呢?
她极力的克制住自己不要去胡思乱想,但一个个可怕的设想却不受控制的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怎么办?她越来越恐惧,产后的虚弱和她饥饿的肚子以及巨大的恐慌让她窒息,她感觉自己快要晕倒了。
“娘,你不舒服吗?”妮子看着黄阿婆脸色发白,不由担忧的问道。
“没事。娘只是有些累。”黄阿婆想假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发颤的声音还是出卖了她。而且这种要命的情绪瞬间传染给了妮子,很显然,妮子也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想。她皱着眉头喃喃的说道:“娘,你说爹咋还不回来?”
“快了。应该快了!”黄阿婆望着窗柩上落日余晖昏黄的星点一点点的被黑暗吞噬,心里仅存的那丝侥幸也被黑暗带入了荒原绝地。
“妮子,你去村口二大爷家问问,你爹是不是和他家虎子一起去的?”虎子是二大爷的儿子,平常男人上山经常会和他结伴同行。
“好的,娘。”妮子拿着一只手电筒准备出门。“路上黑,你慢点走,问完就赶紧回来。”“知道了,娘。”
妮子推开门,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了黑夜里。妮子出门后,黄阿婆一颗心又开始悬了起来。要不是担心得不知所以了,她也不会叫妮子摸黑出门。
(三)沉浮
她翻出一件破衣服开始缝补起来,试图赶走一些不安的情绪。随着手里衣服破损处的针脚密集增多,黄阿婆的眼皮也慢慢的耷拉了下来。
她揉揉发红的眼睛,又一次的把视线投向了窗外。窗外还是死一般的沉寂,没有半点人声。夜像一个巨大的怪兽吞没了所有的事物,让人心生畏惧。
妮子走了有一个多小时了吧?从这里走到村口二大爷家大概十几分钟,小孩子就算走得慢,最多二十分钟也就走到了。这时候也该回来了呀。这孩子难道不知道娘在家里等着着急吗?
黄阿婆有些愠怒,这孩子越来越让人操心了!她得出门去找找。她一边重重的扔掉手中的衣服,一边吃力的撑起身体从炕上爬了起来。刚站起来就感到一阵眩晕,下体的恶露也像是喷泉阵阵淌出。
她扶着炕沿重新坐下,眯了一会儿眼睛,悲从中来,她有点开始怨恨起那个男人来,觉得是他把自己逼到了今天这般酸楚的境地。
她又开始无比的想念起自己的父母,那个远方的家。甚至开始后悔当初那么任性的远走他乡。当初她与他们决绝的时候,他们该有多失望和心痛啊!她不禁的痛恨起自己来。孩子都是父母心上的肉,碰一下都疼,更何况生剐了。
想到这里,她又重新强打起精神来, 她找了一条长长的裹巾把酣睡中的小女儿裹在了背上,又轻轻的抱起了那个出生才一天的儿子。慢慢的挪着虚弱的身体往门外走去。
黄阿婆背着一个,手里抱着一个,沿着村道蹒跚前行。知了还是在头顶的树上没命的叫着,这让黄阿婆原本就烦乱的心更燥动不安。她擦了擦头上的汗,拍拍背上的孩子,又把手上的儿子往上遁了遁。她一路向西,直到眼前出现了一条桥,过了这座桥便要到村口二大爷家了。
她不由的加快了脚步,但身上的孩子们还是拖垮她前进的速度。她觉得这两个加起来可能才二十多斤的份量越来越重,像千斤重担要将她虚弱的身躯压垮了。
她的脚步越来越沉,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刺痛,她肚子里的内脏在四处晃荡,饥饿像蚂蚁在噬咬着她的胃,每走一步,她的身体都在呻吟,她好想停下来,但她的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不可以。
正当她如同行尸般机械的拖动着沉重的身躯经过狭窄的小桥时,前面一个娇小跳跃的身影朝着她的方向扑闪而来。
“妮子?是妮子吗?” 她轻轻的呼唤着,声音里透着抑不住的激动。
“娘……娘……是我!”果真是她。妮子蹦着来到了她跟前。“娘,你看这是啥?”妮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兴奋的把一大袋的东西晃到了她眼前。
她这才发现妮子的手上拎着一大袋子的东西,有番薯、玉米……还有两个大鸡腿。
她心里一紧,“这是从哪儿来的?”
“娘,你就别管了。快吃吧!”
“不行,你不说,我不会吃的。”她盯着妮子凌乱的头发,衣襟上的扣子上下胡乱的扣着。她的心越来越紧。
“娘,你就别问了。”妮子像是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低下了头,双手不安的来回绞着。
“你说!你给我说!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黄阿婆厉声喝道。
“娘……我……我错了!刚才我到二大爷家问爹的事,他说虎子叔早就去骡子山找吃的去了。但他是一个人去的,爹没跟他一道。我想你还没吃饭呢,我就寻思着去后山找找有没有什么野菜可以挖点回来,结果,结果没想到碰到了胡子。”妮子的声音渐渐的小了下去。
“作孽啊!”黄阿婆哀嚎了一声,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娘!你不要难过!我没事,我不痛!你看,我不是给你带回来吃的了吗?你快吃吧!以后我们不会饿肚子了,胡子头说让我以后就跟着他,他保我们天天有肉吃。”
黄阿婆看着眼前这双天真烂漫的眼睛,她的心正一片片的被撕裂瓦解。背上的婴儿早已没有了呼吸声。知了也停止了吵闹。夜变得如此的肃穆寂寥。
桥下流水潺潺,盈盈的反着白光,荡漾着敲打着她的脑壳,她多想抓着他们从这桥上一跃而下,从此告别这个悲凉无望的世界。
但他们是世间的杂草啊,他们只能顺从,只能凌乱的生长着,即便是再无序、即便是再坚硬的乱石堆,即便是无法拥有选择的权利,他们也能不顾一切顽强的破土而出,生长着,直至死去……
黄阿婆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帮妮子整理好了凌乱的头发,拥着她,几个孤独的背影渐渐地融进了发白的晨曦中,远处,被雾气笼罩着的金色火球正在蠢蠢欲动,等待着破晓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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