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早起,便看见白丁一枚老师关于商榷《诗经·硕鼠》的文章,感到有些小小的意外。一来心中有些窃喜,自己的文章能够受到白丁一枚老师的关注并引起思考,说明我的文章也略有些用处,至少可以抛砖引玉。(小小自得一番);二来也觉得很惭愧,自己文章的观点比较小众,论据也不足以服人,深感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
基于此等考虑,一直踟蹰徘徊(诗经里面现学现卖的)不敢回复。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考虑,白丁一枚老师发起此番论辩,非有他意,一是辨明观点,二是相互学习,即便不能达成上述两项目的,亦可以打破寂寞,寻些热闹与快乐出来。因此我就壮着胆子,作以下的回复。
1、首先感谢白丁一枚老师对我文章的关注与剖析,这种被关注的感觉是快乐的,它会促我更加努力。
2、需要说明的是,我文中的观点不是我个人的杜撰与穿凿,而是在学习认可前辈们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的继承与发挥。因此说我文中观点“有失偏颇、难以说通“可以,因为我文中的观点本来就有些小众,加上本人确实学识浅薄,说不通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要说我的文章歪曲了这首诗的本意,似乎稍微有那么一丁点武断。
我不知道白丁一枚老师所说的“该诗的本意”是什么。我在文章开头就提到了这首诗主旨的传统观点就是在于以硕鼠喻指剥削者,其重点就是在于“刺重敛”。我不反对这种传统观点,但也没有任何的直接证据证明这就是该诗的本意。既不是本意,又何来歪曲呢?
况且,我文中的意思并非否认传统的观点,而是想从另一个侧面来阐述对本诗不同的理解。观点嘛,就是读者的再创作,是见仁见智的事情。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个自己的脑洞,说出来而已,怎么会有歪曲的想法呢?
至于硕鼠贪得无厌的形象,其实并不是李斯想做米仓老鼠的理由,这位老先生只是不想做厕所、下水道里的老鼠而已。
3、白丁一枚老师认为硕鼠是讽刺苛政重敛的诗,这是中国历代读者对此诗认知的传统观点,对这一点我在文章的开头就表明了我的态度。但是对老师在《商榷》文中罗列的支持理由我想做一些补充,也有辩解之意。
理由之一、
白丁一枚:周代社会政权组织,按宗法制度分为卿、大夫、士三等,主要以血缘亲疏来规定的。即使是最下层的士,也不用亲自从事农业生产,只能是农民去种植黍和麦。“无食我黍”“无食我麦”只能是民的口气,不是士的口气。
《论语·微子》里有个故事,子路随孔子出行,走散了,路遇一老翁就问他:“你看到过我的老师走过去吗?”老翁回答:“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从这个故事中可以看出,“士”以上的官员是四肢不发达,五谷认不清的人,是劳心者,不屑于劳力。
辩:周代(包括周王朝以及下面大大小小的诸侯国)的社会政权组织是由卿大夫、大夫、士这三个阶层组成的,他们都是有封地的,而且职位和封地都是世袭的。但是这三个层级并不是具体的官职,只是类似于现代军队体制当中的军衔。具体的官职则另有其名,例如卿大夫这一级有大司马、大司空、大司徒等,大夫这一级有农正、工正等。
尽管如此,但这并不表明整个社会都是任人唯亲的,到春秋时期,那些想要有所作为的诸侯国已经将任人唯贤放在了首位。例如我们熟知的“舜发于畎(quǎn)亩之中,傅说(yuè)举于版筑之间,胶鬲(gé)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áo)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这五位都不是所在国本国世袭的卿大夫,但都做到了所在国的执政大夫,位列上卿。
至于最下层的士是不是参加农业生产,你只要看看《北山》中那个悲催的士子一天到晚在忙些什么就知道了。这还是周王朝的士,而那些弹丸小国的士人会干什么就可想而知了。
说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句话出自《论语·微子》,《微子》这一章孔子专门讲 逸民和隐士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一位隐逸的老者对孔子的评价。意思是说,你整天什么都不干,却连五谷这样简单的事物都分不清楚,哪里有什么老师?隐逸老者以此批评孔子看不清天下的形势。
但是这句话近来却被人们用来批评孔子不参加农业劳动,甚至连五谷杂粮都分不清楚。这其实是误读。《论语·子路》篇记载: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子曰:“吾不如老圃。”这里很明显是不想教樊迟种地的推脱之词,即便真的不如老农、老圃,也不至于连五谷杂粮都分不清楚。
另有史书记载,孔子“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孔子小时候因出身低微,为生存而掌握了大量劳动技能。年轻时他还在季子(鲁国三桓之一)家中做过仓库保管员、负责农业的小官,干得都还不错。
对于白丁一枚老师从一个隐士对孔子一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评价就推断出,“士以上的官员是四肢不发达,五谷认不清的人,是劳心者,不屑于劳力”结论,似乎有些草率。原因有二:一是春秋时期,作为统治阶级的“国人”有受教育的权利,他们不仅学习法律、礼制、军事、外交,更要学习农业技术,因为农耕生产是当时中原地区各诸侯国的立国之本。比如我文中所说的宁戚,他不仅是大夫阶层的人士,也是著名的农牧专家,他发明的铁犁技术一直使用到改革开放之前。他还著有一本《相牛经》,使当时齐国的养牛事业空前发达。
二是春秋时期各国的战争是在两国的贵族及其子弟之间进行的。我前文曾讲过,春秋时期野人和奴隶是没有资格服兵役的。很多著名的战争,国君都是要亲自上场的。国君的战车被叫做“戎车”,发生战争时,国君在戎车上负责指挥,另外,车上还有两人,一名是车御,负责驾车,一名是车右,负责格斗。国君的车御和车右都是卿大夫级别的贵族,而且都是一个国家最勇敢的人才有资格做国君的车御和车右。一个国家能否赢得一场生死攸关的战争,全靠这些贵族及其子弟的武功和智慧,如果他们都是一群“四肢不发达,五谷分不清”的人,怎么可以长久地保有自己的国家呢?
理由之二,
白丁一枚:、“士”从小接受过王官教育,会讲雅言,慬礼仪,在周代还没有礼崩乐坏的时候,士,大夫,卿属于统治阶层,不可能用“硕鼠”来形容自己所属的阶层。就算是遭遇不公平的待遇,也和硕鼠的形象特征不同。
辩:说到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历史研究方法的问题,也有人叫做史观。将某一时期内构成社会的所有人按某种规则分成几个阶层,是近代某些历史研究者用以研究一些特定历史规律的一种方法,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用它来看待所有的历史问题,尤其是具体的历史现象。
在春秋时期,诗人无论是何身份,都不会意识到自己是处于哪一个阶层。这首诗的作者可能是一个奴隶或农民去抱怨某一个官员的横征暴敛,也可能是某一士子抱怨大夫分配工作时对他不公;也可能是某一位卿大夫对自己的国君抱怨未能按功行赏。无论如何,都是某个人对某些人的抱怨,不可能是某一阶层的人对另一个阶层的人的抱怨。即使是现在,我们仍然不能确切地说某一个人属于某一个具体的阶层,因为每一个具体的人在社会上都会同时扮演不同的角色。
关于硕鼠形象的疑问,还有其它观点。人们之所以认为《硕鼠》是一首反剥削的诗歌,原因就是很多人认为诗中的第一、二是一种比喻,但是有人却认为这不是“比”,而是“兴”。“硕鼠硕鼠,莫食我黍”就是借由当时的农业咒语起兴的。
理由之三:
白丁一枚:结尾处“谁之永号?”这样强烈的反问句,也不是卿大夫,士人能表现出来的状态。他们政务繁重也不可能悲嚎,只有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才会“永号”。
我觉得“永号”译为长歌比较好。诗言志,歌永言,长歌当哭,人们时时吟唱歌谣,以表达自己对现状的怨愤和不满,但是没有人可以长久的悲嚎。
但是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我们想当然地认为那个时代会有很多人挣扎在死亡线是呢?在那个纷争不断地年代,人口是最宝贵的资源,他们可能忍饥挨饿、也可能辛苦异常,但统治者绝不会让他们挣扎在死亡线上,因为奴隶和野人们都是统治者的财富。怎么会轻易让他们就死掉呢?
理由之四
白丁一枚:“顾、德、劳”并不是农民或奴隶没资格得到。梁惠王曾说:“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意思就是河内地方受灾,就把人民移到河东的地方,并且用粟去救济,河东受灾也这样做”。可见农民和奴隶也是有资格享受照顾,恩德和慰劳的。
梁惠王讲的这个事情是救灾,这和“顾、德、劳”根本就是两回事。救灾事关人民的生死,而“顾、德、劳”则只是为了让下属们满意。两者孰轻孰重一眼就能看得清楚。如果灾害来临而不知道救助,那就会真的让自己的人民挣扎在死亡线上,这个国家也就离灭亡不远了。
理由之五
白丁一枚:联系上下文,“所、直”只能是住所和报酬的意思。理解为“得其职,得其所”是断章取义,不符合诗所设定的主题。
将“直”解释为“职”的是明代思想家王夫之,至于此义王夫之是如何训诂得来,是否有断章取义的嫌疑,待考。
其实,只要读一下《春秋》就会知道,各诸侯国有很多公子、士大夫、贤人、能人都曾经因为各种理由而流亡迁徙国外。其中著名的有:齐国的公子小白、纠,晋国的公子重耳、夷吾,陈国的陈完,卫国的宁戚等等。这些人有的成功,有的失败,但他们至少可以做到说走就走,可以自由地“逝将去汝,适彼乐土。”而却很少看到那些农民或者奴隶能够成功迁徙的案例。这一点值得我们进一步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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