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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姥姥姥爷

我的姥姥姥爷

作者: maryzhongshan | 来源:发表于2016-09-21 17:32 被阅读0次

           我是姥姥姥爷看大的孩子。妈妈有五个姐妹一个弟弟,除了小我七岁的表弟,我是几个孙辈们唯一一个由“外家”看大的。七八十年代的小城市还是非常保守,女儿出了嫁就是别家的人了,生了孩子自然是爷爷奶奶看。而我之所以从小放在姥爷家,大概一是因为距离近,方便爸妈接送,二是因为和奶奶家关系一般,我又是个女孩子,在重男轻女的观念下不怎么受待见。我家距离姥爷家只有不到一公里的路程,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要上班了,就把我送到姥爷家,晚上接回来。上了小学,放学早了,先去姥姥家;没地方吃饭了,先去姥姥家;爸爸妈妈生气了不想在家里待着,就去姥姥家。总之,在我小时候的概念里,似乎姥爷家就是我的第二个家。

          姥姥姥爷都是很爱干净的人。印象中姥姥皮肤白净,总是穿件奶白色的斜襟棉布褂子,白色或黑色棉布裤子,自家纳的布鞋,齐耳短发到老也是乌黑的,用当时老年人都爱用的篦子往后一拢,露出大脑门,清清爽爽。但姥姥胖,总是拄着拐棍,几步一歇。等我大了才知道那是吃激素药吃胖的。她气管不好,老慢性支气管炎,肺已经切除了三分之一,一到冬天就喘的不行。听爸爸说,他还没和我妈结婚时,姥姥就经常住院,是我们那工人医院的老病号了,整个呼吸内科的医生护士几乎都是熟人。姥爷有一米七八,即便是山东,这在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来说也算是高个了。他因为经常下田劳作,皮肤晒的有点黑,偏瘦,眼睛很大,很亮,五官轮廓清晰,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利索、干练。

           和那个年代的大多数婚姻一样,姥姥姥爷也经常吵架。在我印象中,他们最经典的生活常景是一个坐在院子里,一个坐在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抬扛。姥姥气急了总喜欢说,等哪天我死了你就肃静了(我们的方言,意识是安心,平静,不闹腾)了。可是就这样吵了一辈子,恨不得能够老死不相往来的姥姥姥爷,在其中一个去世后,另一个也好像被带走了一部分精气神,迅速地衰老了。或许相处了一辈子的伴侣,就算经常都在争吵怨怼中渡过也吵出了默契吧,如今只剩下一人,是无论子女如何孝顺也弥补不了的缺失。而如今,这种奇妙的相互嫌弃又彼此依赖的感情,我似乎又在父母身上看到了。

         还没上学的时候,我最爱去姥爷家玩。姥爷院子里有颗无花果树,不高,但结出的果子非常好吃。每次从无花果还只是指甲盖那么点大我就开始惦记上,等果子快熟了,更是看的紧,数数这有一个,那有一个,总担心我不在的时候让别人给偷摘了。姥姥会安慰我说,放心,都给你留着,别人谁也不许吃。姥爷天天都要下地干活,但很少让我跟着,怕磕着碰着。偶尔带我下一次田,简直就像打开了另一片天地的门,灌溉用的水渠就是我眼中的小河,田里的豆虫、蚂蚱、蚯蚓、蝌蚪组成了动物世界,竹架上爬的黄瓜、豆角,地里埋的土豆、红薯每一样看起来都很神奇。除了这些,更重要的是姥姥姥爷家似乎有吃不完的好吃的,每次我去,他们总会变戏法一样地从瓶瓶罐罐里拿出我爱吃的甜点心,裹着蜜糖做成羊角形状的羊角蜜,酥皮豆沙馅的饼子,松软可口香气四溢的鸡蛋糕,当时北方还相当稀罕的龙眼干.....这些儿女们买来孝敬老人的好东西,姥姥姥爷自己舍不得吃,每次有小辈来了,才肯拿出来让我们饱饱口福。我去的最勤,吃的也最多。

           读小学时还是在改革开放初期,家家都还是靠工资吃饭,经济条件都一般,爸爸妈妈也没有什么培养孩子“财商”的意识,就觉得小孩子只要好好学习就行了,吃喝都有家里管着,小摊小贩卖的那些零食既不卫生也不健康,所以不需要给什么零花钱。可是那时候校园外面卖的江米球,麦芽糖,豆腐脑,哪样不是勾了魂一样的好吃,何况还有精美的画片,贴纸,都是要用钱来买的。我没有零花钱,就只能乘爸爸妈妈不注意的时候从家里偷偷的拿。凭我们幼稚的“作案手段”,被爸妈发现是早晚的事,少不得挨一顿打。姥姥知道了,就会隔三岔五在我去的时候,把我叫到她房间,偷偷塞给我两块钱(对我来说,已经是笔可观的零花钱了),还一再叮嘱别告诉我妈知道。我不敢要,又不舍得不要,所以就自作聪明地汇报给妈妈,妈妈反过头来抱怨姥姥惯着我花钱,姥姥总是说:“又没多少钱,我愿意给她,你别管。我还等着俺外孙女长大了挣钱孝顺我呢”。我从小不是个善于表达感情的孩子,却因此在心里暗暗发誓说,将来长大了我赚的第一笔钱,一定要给姥姥用!

           初二那年,不知怎么的就得了急性甲肝,整个眼白都是黄疸,只能暂时休学。因为怕传染给别人,爸妈不许我串门子去找小伙伴玩,每天除了在家憋着还是在家憋着。姥姥强烈要求妈妈把我带去她那儿吃饭,妈妈说怕传染,姥姥不屑地说“我都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什么传染不传染的,不怕!天天让孩子在家,不得憋坏了啊”。

          姥姥姥爷一直为我爸妈吵架的事情操心。虽然他俩自己也吵,但姥姥脾气相对好些,不像我爸妈,都是暴脾气,吵起来你一句我一句谁都不肯让步。记得有一次,爸妈不知道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吵得特别厉害,我和妹妹被吓得躲在屋里哭。二姨刚好来家送东西,劝了一会就走了,他俩继续吵。过了大概一个小时,门突然开了,姥姥拄着拐棍,大口喘着粗气进来了。那几年的时间,除了被接去医院,姥姥主要的活动范围基本都限制在自家院子以内,连巷子口都少去,那时候也没有公交车或打的这一说,真不知道这一公里的路程她是怎么三步一歇地挪过来的。原来,她从二姨那里听说我爸妈吵架把孩子都吓哭了,心里着急上火,又怕家里人不让她出门,就瞒着姥爷,自己赶过来劝架了。爸妈都是很孝顺的人,看姥姥这样辛苦地赶来,自然是立时收声,都忙着照顾起她老人家来。因为走的急,姥姥脸憋的通红,好不容易顺过气来,把两人都狠狠地数落了一顿。印象中,这是姥姥唯一一次对爸爸发脾气。

           姥姥走的非常突然。她虽然有很严重的肺气肿,每年一到冬天就要进医院,但从我记事起十几年都这样,以致于我几乎已经意识不到她病的到底有多重了。那年我读高二,三月某个周一的下午,我放学回家,爸妈都不在,妹妹坐在里屋的床上,一见我就惨兮兮地说:“姐姐,咱姥姥死了”。我的第一反应是她在骗我,因为头一天晚上我才去看的姥姥,还陪着她说了老半天的话,帮着她换了秋衣秋裤。昨天还好好的,怎么可能今天就不在了?我认定是妹妹在骗我,继而非常生气,这死妮子太不知好歹了,怎么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看我不告诉妈妈让她打断你的腿!妹妹看我不信,哭着说:是真的,姐姐,是真的。可我还是不信!不愿意信!我把书包往床上一扔,大声冲妹妹吼道:“胡说八道!你骗我就死定了!”然后转头飞奔下楼,踩着自行车往姥爷家赶。一路上我都在心里默默祈祷,是假的,是假的,姥姥没有死,姥姥没有死。可是,等骑到路的尽头一拐弯,我就看到姥爷家的巷子口聚了好多好多人,鲜艳的花圈触目惊心地从巷口往外排开…心里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也破灭了,忍了一路的泪水像开了闸一样往外涌,我看不清前面的路,几乎是凭感觉把车骑到了姥爷家门口。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失去。原来,亲人离世,永远不能再见的感觉是这样的难受!我始终耿耿于怀没能实现“要把第一次赚到的钱给姥姥”的承诺。那年暑假,我第一次去做暑期工,挣了几十块钱。等到妈妈她们要去给姥姥上坟的时候,我执意要去,并偷偷把一部分钱在姥姥的坟前烧掉了(剩下的给姥爷买了酒)。这样做也许真的有点傻,但我却得到了莫大的宽慰和满足。

         按照妈妈的话说,姥爷对我的疼爱算是孙辈中的“独一份”。他平时不苟言笑,除了我,家里个个小辈都挨过他的训,表弟更是怕他怕的像老鼠见了猫。几个儿女中,妈妈性格最像他,像他一样倔而不服软,也因此挨了他最多打骂。又因为家里穷,妈妈小学一毕业就出来做工帮补家用,所以姥爷对我的疼爱,也许多少有对女儿的一份内疚和补偿在里面吧。据妈妈说,从我还未断奶起,姥爷就喜欢一个人小酌时把我抱在腿上,每喝一口,就拿筷子蘸一下让我也舔舔,而我竟不嫌白酒辣口,似乎颇为享受,成了他的“小酒友”。从小到大,姥爷都以我的学习成绩为傲。每年夏天,他都要在我年级开学前一天买条大大的鲤鱼送到我家来,为的是取个“鲤鱼跳龙门”的好意头。高三毕业那年,我顺利考上了大学,那时姥姥已经去世,姥爷明显地落寞衰老了。可他还是没忘记在我临行前买了条鲤鱼送过来。妈妈留他在家吃饭,他却摆摆手不说话,回头走了。我至今记得他那清瘦修长的背影,透着说不出的孤单,在楼道里渐渐走远。中国人表达感情的方式总是那样含蓄,那年十八岁的我,尽管已在心里默念了很多次“亲爱的姥爷”,却连声“谢谢姥爷”也说不出口。

           姥爷是个自尊心和正义感都非常强烈的人,最见不得那些仗势欺人、欺软怕硬的小人,在外面到什么看不惯的事总喜欢插两句嘴说道说道。他虽然瘦,但干农活出身力气很大,有时遇上不讲理的恶人,说话不管用就直接出手了。從小時候起,我印象中“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俠士就应该是姥爷这样的,也一直很以自己多多少少继承了姥姥这一优点为傲。但随着年纪渐长,妈妈他们总劝他说,现在世道不一样了,什么人都有,你老了就少管这些,免得惹祸上身。姥爷却不听,该管还管。而终于,这给他带来了一场几乎致命的祸事。具体原因我已经不记得了,结果是被几个流里流气的小年轻推倒在地,导致脑溢血引发了中风,幸亏街坊及时叫来救护车,虽然抢救了性命,却从此只能坐在轮椅上,二十四小时靠别人伺候。当我再次从学校回来看到姥爷,简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这个蜷缩在轮椅上,目光无神满脸愁苦赢弱不堪的老人,真的是我的姥爷吗?现在想来,对姥爷这么要强、好面子的人来说,也许这种生活无法自理,处处受制于人的屈辱感所带来的痛苦,更甚于死去吧。  

     

           大四那年冬天,我等到研究生考试结束后才回家,到家当晚就急着和妈妈一起去看姥爷。他看到我果然很高兴,虽然动不了,却还当我是个小孩子一样,张罗着让看护给我拿好吃的。临走前,姥爷说心脏不舒服,我还帮他从衣服兜里拿出速效救心丸,数了几粒喂他吃下,跟他说我明天还来看他。然而等我们走出门不过七八分钟,邻居就从后面追过来,叫住我们说,老人家好像不行了,我和妈妈疯了一样往回跑,姥爷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这就是我的姥姥姥爷,像绝大多数老人一样,他们平凡,善良,安静地走完了一生,没有任何值得大书特书的成绩,甚至波澜不惊到有些乏味。可对于我,他们是唯一,是世上除了父母双亲之外,给了我最多爱和陪伴的人。十几二十年过去了,他们离世前的面孔已经渐渐模糊,记忆中最清晰的,反而是我小时候他们还未衰老的模样。偶尔我会在梦中回到姥爷家的那个小院,看他们喂鸡,砍柴,做饭,拌嘴,看小小的自己在院子里肆意地吃喝玩闹。中国有个俗语叫“隔辈亲”,我自己的爷爷奶奶,按传统观念来说,应该比姥姥姥爷更亲密,但在我懂事前,一直对他们没有任何概念,懂事后也彼此疏远到仅止于礼上往来。我不是要指责他们从小不肯照看我,他们精力有限,孙辈又多,照顾不来本也无可厚非。我想说的是,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即便抛开了血缘亲疏,谁对谁的好,都是可以从心里感受到的。写这篇文章前,我很想在找一张姥姥姥爷的相片做配图,也给自己留个念想。可惜没有找到。不过,没关系,用句再老套不过的话说,姥姥姥爷,你们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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