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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认出了风暴

她认出了风暴

作者: Seanysays | 来源:发表于2015-05-06 17:21 被阅读1120次

    “她一张近于圆形的苍白的脸幅,镶嵌在头发的中间,有一双特大的闪亮的眼睛。”

    萧军第一次见到萧红,是在哈尔滨东兴顺旅馆的顶楼,她怀着汪恩甲的孩子,汪恩甲早已不知所踪;那一年,萧红十九岁。

    见面的时候萧红正在读萧军的《孤雏》,因为欠着房租被软禁在东兴顺的她看起来是这样的瘦和孤独。不过萧军是来救她的,她坚定的知道。因为语言和表情或许可以掩饰一个人的内心,但是眼神不会……

    “这时候,我似乎感觉到世界在变了,季节在变了,人在变了,当时我认为我的思想和情感也在变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我认识过的女性中,最美丽的人。我必须不惜一切牺牲和代价——拯救她!拯救这颗美丽的灵魂!这是我的义务……”

    他走到她面前,然后说:“让你这样的女人流泪,简直是男人的罪过。”

    在那样的年代,在那样的夜里,萧军是可以说出这样的一番话的。萧军是萧红绝望中的希望,偶像与倾慕者之间,落难少女与救赎者之间,萧军毫无掩饰的表现出喜欢这位怀有身孕的妙龄姑娘——虽说有些瘦弱和苍老——萧军说萧红的眼中有一种看透世间一切的神的魂灵,黑暗总尤为明显。

    他们疯狂做爱,就像钢针遇上了磨石。关于什么是爱,萧军说:“爱便爱,不爱便丢开;如若丢不开,便任之丢不开。”

    爱情始终是抵不过物质的,何况还不知道这算是肉欲还是爱情。虽然萧军后来说,他第一次与萧红会面时,触动他的心弦的不是萧红充满诱惑的肉体,而是散落在萧红床上的几张信纸,纸上有萧红的短诗,还有几幅美术图案和魏碑体的美术字……

    萧红还是被困在东兴顺,萧军倒是常常带着书去看她,他是爱萧红的,一方面是喜欢萧红的才华,另一方面,或许是萧红喜欢自己的才华,这种事谁也说不清,倒是萧红的肚子一天天的大了起来。

    松花江决堤三天了,满街行走大船和小船,用箱子当船的也有,用板子当船的也有,许多救济船在嚷,手中摇摆黄色旗子。

    萧军趁着夜色撑着船来到东兴顺,把被软禁的萧红从窗边救了下来。

    萧红走脱了,大着肚子去往了萧军的地方,在欧罗巴旅馆的时候是赶不上后来在商市街的日子的,那时候还不是每天都有大咧巴和红肠,照样也可能忍饥挨饿,不过好在旁边有了人,再酸涩的青杏也是甜的。

    “只要他在我身边,饿也不难忍了,肚痛也轻了”。黑面包加盐,你咬一口,我吃一下,盐抹多了,还能开开玩笑:这样度蜜月,把人咸死了。偶尔在小饭馆奢侈一回,把馒头、小菜、丸子汤吃饱,再买两颗糖,一人一颗,真是惬意。他俩都有“流浪汉”式的性格,从不悲观愁苦,过得快活而有诗意,“甚至为某些人所羡慕”。有时,萧军拿着三角琴,萧红扎着短辫,两人衣履随意,在街头且弹且唱,别有一番潇洒。萧军带着她接触左翼文化人并开始写作。偶尔吵架了,两人抢着喝酒,他又醉又气,在地上打滚,让萧红心痛也自责。

    再后来两月,萧红把孩子生了下来,她怕见,也不愿养,便送了人。萧红的一生中完全没有母性特质,她只是个少女,渴望最炙热的爱情;她也只是个作家,抽一支烟写一夜的文稿带来的慰藉超越一切,甚至超越最炙热的爱情。

    “水的稀薄的气味在空中流荡,沉静的黄昏在空中流荡,不知谁家的小猪被丢在这里,在水中哭喊着绝望的来往的尖叫。”

    这是萧红之后的文章《弃儿》中的一句,不知道写出这一句的时候,内心是怎样的一番滋味。

    之后的辗转,“奴隶社”的成立,她和萧军写《跋涉》,自己写《生死场》,有鲁迅先生和许广平先生一路陪伴着,那时候所有的左翼作家都是言行一致的斗士。

    当然二萧名气渐长写作写得多了,感情便自然出现了裂隙,大概是因为萧军“爱便爱,不爱便丢开”的言行一致。

    萧军的新恋情令萧红满腹愁郁,她有诗《苦杯》,“写给我悲哀的心”。他给新欢写情诗:“像三年前他写给我的一样。也许人人都是一样!也许情诗再过三年,他又写给另外一个姑娘!”他对那鲜艳的新人抒情:“有谁不爱个鸟儿似的姑娘!有谁忍拒绝少女红唇的苦!”萧红黯然自伤:“我不是少女,我没有红唇了。我穿的是厨房带来油污的衣裳。”

    萧红萧军决定暂时分别一年,萧红为此东渡日本,萧军则躲到青岛创作短篇小说《为了爱的缘故》。

    他们还是时常通信,日本的冬天了是寒冷凄清的,萧红在给萧军的信中说:“人尽靠着远的和大的来生活是不行的……军,窗上洒着白月的时候,我愿意关着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们的黄金时代吗?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详;没有经济上的一点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是在笼子里过的。”

    鲁迅离世,萧红提前回国,认识端木蕻良,端木蕻良曾就读清华历史系,他的斯文秀气,跟萧军的粗犷豪放迥异其趣。他不像萧军那样经常贬抑萧红,对她还不乏仰慕。她对端木渐生好感,曾在他桌上写下“恨不相逢未嫁时”,并几次念给他听。

    随后干脆随了端木去了武汉结婚,从此再也没有见过萧军和丁玲等人。萧红在婚礼上对胡风等朋友说:“我对他没有什么过高的希求,只是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她说:像我眼前这种状况的人,还要什么名分,可端木却做了牺牲,就这一点我就感到十分满足了。

    可是和端木去武汉的时候,那时萧红肚子里有萧军的孩子。

    不过好在,夭折了。

    离开萧军之后仿佛政治立场都变了……不,应该是政治变得不那么的重要。

    1940年初,萧红夫妇飞往香港。

    萧红的两段感情中,萧军那种自命不凡、强悍凶蛮带给人捆绑约束的感觉,但有时也不乏安全感;端木蕻良优柔温和,却又失之绵软、游移。人们重组婚姻时,有时会下意识地选择迥然相异的对象,以期规避昔日风险。而一个人的优缺点,却往往犬牙交错,且“成套搭配,不得开零”,很难十全十美,结果依然不免失落。

    孤寂中愈加思念家乡,但呼兰对于萧红,除了战争与空间阻隔,更多一层有家不能回的难堪。要重返故园,她有游子与逆子的双重不易。萧红在暖洋洋的南方,想念寒风凛冽的北国,想得心尖发颤。

    那段战乱的年月,各省籍人士为避战乱源源不断拥入香港。1940年前后的香港报刊,被浓郁的故园之思笼罩。萧红的《呼兰河传》虽然酝酿、开端于武汉,却在香港一气呵成。

    呼兰河传开始描写家乡,人性那样的主题,它没有贯穿始终的人物和情节,情绪和语言又那么诗化、散文化。作者好像全无章法,凭兴之所至,将家族叙事、风俗长卷、私人经验等随意铺排。看似松散、零碎的七个章节,却勾勒了上世纪二十年代北方小城浑成而斑斓的乡土画面,既有万物求生求荣的喜悦快意,也有生存的酸涩残酷,还有无知者的可怜可憎,以及弱者(尤其是女性)的凄凉悲歌。

    当时的左翼作家看来,萧红的思想是有问题的。

    1941年已是萧红生命的晚期,萧红的肺结核已很严重,她边治疗边写《马伯乐》第二部,出院后依旧虚弱。1941年12月,日军进攻香港,炮火连天,全城惊慌失措。已卧床半年、不能走动的萧红,比健康人更多一层惶恐。与端木一起陪着萧红的骆宾基感觉,她似乎很担心自己被弃之不管。大难来临,有过伤惨经历的萧红,显然对她的丈夫、对人性、对时局都极其不敢乐观。端木、骆宾基等用床单做了临时担架,抬她出门,又雇人力车载她转移。此后,端木蕻良一度计划先行撤离,有几天不在身边,萧红以为自己被抛弃,非常绝望,待他返回,才情绪渐稳。

    然而,大都市的倾覆,还会带来更多的离合悲欢与愁惨难堪。当萧红以为端木蕻良抛弃她时,骆宾基想去九龙抢救他用两年时间在桐油灯下写出的长篇。萧红生怕他这一走,自己孤立无援。她请求他顾念朋友的生命,“你不是要去青岛么?送我到许广平先生那里,你就算给了我很大的恩惠。我不会忘记”。那一刻她真是焦虑,情绪阴晴不定:一会儿想着不得不返回老家:“现在我要在我父亲面前投降了,惨败了,丢盔卸甲的了。因为我的身体倒下来了,想不到我会有今天。”一会儿又相信,自己会健康起来,还要写《呼兰河传》第二部。一会儿又怨恨端木蕻良,说自己早该与他分开。

    僵卧病床,身无长物,倘若独困危城,萧红必死无疑。看得出她多么阴惨无助,求生欲望又有多强,就像在滔天大浪里,死命抓紧了救命木板。她果真说服了骆宾基呢,他放弃去抢救手稿,留下来照料她。骆宾基是她弟弟的朋友,跟萧红夫妇相识不算久。后来端木返回,他俩为萧红的安全与治疗费尽心力。那些日子,食物匮乏,物价飞涨,水电瘫痪,地痞乘机作乱,炮火震耳欲聋,人命细若琴弦。无牵累的朋友们逐渐撤离,萧红等几人要躲要藏要求生,心里也翻江倒海:施救者的情义、担当、责任;垂危者的感激、惭愧、不安;一闪而过的杂念、抱怨;涌上来又按下去的责难、委屈……内心的时刻煎熬、复杂难耐,不亚于小说。如果萧红不死,她写一部“倾城之恋”,必定又是另外的模样。

    1942年1月22日,萧红病逝于简陋的临时救护站。

    端木蕻良晚年曾写过有这样的一句话:“我在公园草地上,看见萧红和萧军他们一群人,缓缓走向远处,林中的风吹动萧红的衣衫,萧红是那样瘦,怎么看也给人以不永寿的单薄。”这样的句子,也写过“生死相隔不相忘,月落满屋梁,梅边柳畔,呼兰河也是潇湘;天涯海角虽远,银河夜夜相忘”这样的词。

    萧红临终前曾说: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就因为自己是个女人。

    萧红亦在弥留之际说过,如果是萧军知道我现在的样子,一定还是会像在哈尔滨东兴顺那样,来救我的。

    关于此,萧军晚年也写过一首诗回答这个问题,放在这里,权当作本文的结局,就像萧红一样,一辈子看见风暴,却一辈子被命吹飞:

    文章憎命鬼欺人,

    一别何期剧委尘,

    地北天南哀两地,

    已无只手再援君。

    Seany Says:

    大二那年看完电影《萧红》以后,用了一整个学期缓慢的读完她的《呼兰河传》,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非常作死的又花了三个晚上看完话剧《生死场》,去年年底看电影《黄金时代》——这是一部筹划了十年的电影,而且从来没能想过,三个小时的电影之后,《黄金时代》导演组又推出了两个半小时的纪录片《她认出了风暴》,结果看完了纪录片之后发现很多梗在之前不了解,于是在又补了一遍电影《萧红》和《黄金时代》之后,我觉得是时候终于可以静静的端坐下来,泡一杯社会主义咖啡,借着小布尔乔亚的明媚台灯的光,写下上面的一篇文字。

    我所认为的“五四遗风”的那批作家,其实具备一系列乌托邦式的气质,他们的内心太浪漫,太潇洒,太激情,太渴望斗争,所以才会表现出来一种尖酸刻薄,好像一辈子都在骂人,一辈子都在斗争,也一辈子都在漂泊。

    当然萧红并不属于上述的那一批人,她一直渴望安定的生活,渴望被爱,渴望能有一隅之地安静的写字,可是现实却是:“从异乡又奔向异乡,这愿望多么微茫;而况且送着我的是海上的波浪,迎接我的是乡村的风霜。”

    萧军也好,端木也罢,骆宾基也可以理解。

    连萧红自己都说:“我将孤苦于终生,并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半部红楼,只得给别人写了……我不能选择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决定怎么爱,怎么活。这是我要的自由,我的黄金时代。”

    Info:

    这篇文字写了改然后写持续了好几天,最后改得也不像样子了,如果对萧红没有了解的读者或许未必能够引起共鸣,不过那也无所谓,能读到这里我已经很感动了。

    大概是因为在写的过程中查了一些别人的文章,愈发对那个年代产生了感情,也就愈发的想要挖坑,却愈发的发现愈来愈填不满……文章的最后摘抄了一小段,来自王鹤先生,对于萧红的晚年,我一直词穷。

    所以,我想与你们交流,如果找一个春天的周末,寻一间咖啡馆,我们坐下来聊一聊萧红他们和我们正处的黄金时代,当然地点是在北京,有多少人愿意参加?(请在此公众平台下留言,截止时间是三月末,只要超过八人,那就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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