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故宫的前世今生
我梦过一场浮生,山河在侧,意气风发,只是千古春秋,一业难成,不过人生如梦。
九一八事变后。
我站在院子前。天气有些凉了,树上的叶子不住的往下掉,风,冷漠的刮过枝桠,显出一片残破衰败之感,我望了望天,阴沉沉的,云堆积着,像是揉皱了的白纸。
天,是要变了。
叹了一口气,我推开院子的大门,准备去茶馆喝一碗茶。今儿事情颇多,局势愈发紧张了,可偷不得半点懒。
路上稀稀落落的,没几个人。拉洋包车的蹲在墙角,愁眉苦脸的不住叹气。
馆子里倒是有几个大爷在说话,遛鸟的笼子放在一边,鸟儿无精打采的耷拉着头,羽毛上灰扑扑的。他们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每个人脸上的神色各异。
“他们这回可是来势汹汹,那野心大着呢,听说也就快打到咱北平了,咱大伙儿趁早南下吧,唉……”他突然闭了嘴,端起面前的茶碗,一饮而尽,我看到墙上挂着一张鲜明的告示:禁止议论国事,心中不觉好笑,议不议论国事有什么打紧呢?日本人占了东三省,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何必自欺欺人?现下局势愈发紧张,不少人都在考虑南迁的事,只是非议颇多,人且如此,更何况……我叫来小二结账,他也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外面的天依旧阴阴的。
我穿过太和门广场,来到了故宫的大殿前,大殿内堆满了黄木雕花箱子,各类奇珍异宝尽在箱内,这些皇亲国戚、王公贵族们昔日里欣赏把玩的珍贵物件,此刻就躺在这里,在幽幽的大殿里,只对我一人诉说着往日的光彩。
我打开箱子,一股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那香味不仅是浓厚的,而且夹杂着陈旧的木头的味道,萦绕在我的鼻尖,我闭上眼,不由得已是痴了。
那些字画,那些瓷器,那些琳琅满目的艺术品,她们本应在金碧辉煌的大清宫殿里熠熠生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角落里蒙尘。无可言说,我蹲下来,细细地擦拭着他们。
每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珍品,都是无数匠人们用心血凝聚而成的,她们是灵动的,有生命的,各自有各自的脾气性格,她们都是人间绝色,是失传的手艺,少一件,这世上就再不曾有,我叹了口气,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柔。
到底是多么无能的国家,才会任铁骑枪炮,闯开中原的防守,任人宰割;到底是多么无能的国家,才会连自己的宝物都保护不了,从而计划做出南迁古董的举动;到底是多么无能的国家,才会历经着一场双重的浩难,在战火纷飞中,只图苟存残喘。
我入神的望着她们,连有人推开大门走了进来都没听到。
“阿楼,分好类了吗?”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见一张熟悉而温和的脸。
林姑娘。
她是一家古董店的老板,我经常看见她来帮忙。
她总是穿着一身淡蓝的旗袍,头发挽成髻,上面插着一支小小的玉簪子。她的脸上总是挂着那么温和的容色,嘴角好像含着笑似的,明明已经忧愁满面,却不显得压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像极了瓷瓶上那一朵素雅的青花。
整理古董,数量多,工作繁杂琐碎而又精细,稍不注意,就有纰漏的地方。但只要看见她,我便觉得很是安心。
“这些是瓷器,已经用棉花和其他的填充物填好了,这里是字画书卷,怕压,放在上面,这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大大小小各有,却算不上太过珍贵,所以……”
“知道了。总有些东西是无法带走的。你先忙吧。”
“啪嗒。”门关上了,带起飞扬的尘土,在斑驳的光影里无声的落下。
望着这些古董,我苦笑。我算什么呢?我只是一个整理古董,协助南迁的小管理员。
留下的这些,她们将何去何从?
我告诉自己,沈书楼,这本不是我该管的,我也无能为力。
民国二十二年,山海关失陷。
二月五日,故宫文物正式南迁。
夜里笼罩着浓稠的墨色,大批大批的文物成件从神武门运输。每个人的脸上都弄着一团愁云,唯恐一路上出了什么闪失。
军警林立,护送着他们运往上海,然后辗转至,南京朝天宫。
然而南京也非太平之地。就在决定把文物西迁至蜀后的一周里,南京大屠杀。震惊全国。
八年西迁,八年抗战,有许多奇珍异宝免于灾难,又有多少文物历经浩劫?
还有,她……她没有选择和我们一起南迁,只是把店铺里所有珍贵的东西,送到了我们这里,跟着一起南迁。她留在了北平,和那些无法被带走的古董,待在一起。
古董出北京的那天,飘起了雪。有学生示威游行,堵住我们不让离开,前面吵着,乱成一团。我偷偷的向后望去,她还是一身淡蓝的旗袍,头发挽着,望着我们的车终于远去,目光沉静如水。她没有打伞,披了一件大髦,站在雪地里,却显得那么单薄,就像是那些脆弱的瓷器,精致细腻,可是易碎。
我不敢再想下去,心底的疼痛却弥漫开来。
今年已经是在四川呆的第三年了。我望了望天空,晴空万里,湛蓝的天幕一尘不染,仿佛从未受过战争和炮火的洗礼。
是时候把她们运回本该属于她们的家园了。
抗日战争结束,国宝回归北京故宫。
至此,古董南迁,结束。
热泪盈眶。我终于回到了久违的,北平的怀抱。
她呢?我迫不及待地去寻她。
从小我就失去了亲人,她称得上是我在北平唯一认识的人。此时此刻,我多么想去见一见她!这抑制了八年的感情,在踏上北平故土的那一刻起,喷涌而出。可是,她在哪儿呢?
有人给了我一支玉簪子。
我心头一滞,颤抖地接过。
那人低声对我说:日本人抄家搜查的时候,打碎了她插腊梅的那尊花瓶。那个日本军官捡起一枝,掰成碎段,笑嘻嘻地揉捏着花瓣,勾起她的下巴,调笑她就像他手里的梅花。
她举起另一个花瓶砸向他,还没动手,就被子弹射中了心房。
民国二十二年的北京,白茫茫一片好干净,只留下这一支玉簪子。
林姑娘,我只有她的这支玉簪。
古董南迁,我无能为力;林姑娘的死,我也无能为力。
我是沈书楼,我只是一个整理古董的小管理员。
我摩挲着手里的玉簪。只要一碰到那温润静凉的玉,心里的浮躁便退去了大半。
它是我偶然在故宫某一间屋子的大门外捡到的,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原来她的主人竟是新来的文物修复员林姑娘。
我不好意思地想要还给她,她只是微笑着接过,并没有多说什么。
后来我无意在琉璃厂淘到了一个镂空雕花玉佩送了她,她便给了我这支簪子。
一触到这支簪子,我的心就会安静下来,正如,我第一眼看到林姑娘一样。
“沈书楼。”一声轻呼,催促着我。“别愣着了,今天可是南迁文物大型展示,由你负责讲解的。”
我回过神来。
展厅里很暗,只有安放文物的展柜,亮着灯,方便游客欣赏。
那些我再熟悉不过的珍宝,此刻躺在那里。我情不自禁的想要触碰她们,却只摸到了一层,冰凉而厚重的玻璃。
她们,从来都不属于我。
或许是在梦里,她们与我的距离是那样近,我可以亲手端详她们的每一个模样,甚至,我可以摸到她们身上细碎的纹路。
我知道,在哪里,有一道微不可见的裂痕;我知道,在哪里,有章印刻记;我知道,在哪里,她们有小小的瑕疵。
我多么希望她们可以为我所有,我眷恋着她们的一切,我甚至有些羡慕那些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皇帝,江山在侧,国库丰盈,良辰美景,万般风情,拥有的是这古香古色的一切,无论拿什么我都愿意为之交换。
但是我更希望,有更多的人可以欣赏到她们的美,那是穿越时空的无可言说的魅力。我多么希望与世人分享着一切美丽,她们凝结的精魄是无声的画卷,引人入胜。
我吐了口气,闭上了眼,眼前似乎一闪而过,朱色的大门外,寂寞落下的雪花。
带好耳麦,我开始为游客讲解。胸前的工作牌反着光,有些看不清我的名字。
我叫沈书楼,是北京故宫博物馆的讲解员。
文:未央/沈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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