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仔走天涯

星仔走天涯

                                                         （图：lost7 作品）

有时候，在不是最恰当的时间，想念一个最恰当的人，是一场真实的疼痛......

父亲今年68了，比共和国大一岁。这段日子辗转反侧，记忆中都是父亲的画面。连续几个夜晚，梦中的老父亲隔着冷冷的电话线对我说：“囡啊，你要是再不回来，爸爸就要走了”待我赶到家，父亲笑着看我：“囡放心吧，老爸一定挺过去。”

清冷的梦中醒来，我只有止不住的泪流。

对我来说，这个梦来得迟了不止一个世纪。事实上十一年以前，我亲眼看见他躺在一个被世人称为“太平”的房间，他的身上盖着一袭白布，脸上的表情看不出神态，两手平放在身边。他的身材已经不复往日的高大了，看上去像个小孩，以至我第一眼不相信那就是我的父亲，那个承担了太多苦难，奉献了一生爱的男人，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亲人。

四岁多，青砖瓦檐的旧居里间，月影婆娑。母亲在床上，侧身睡去。我跪在床前，脸上挂着泪，背今天没有记住的唐诗。父亲夜归，只是灿然一笑，将我悄悄抱上床，试去我脸上的泪珠。同年10月，母亲因工身故，父亲将我送到几百里之外的奶奶家，在附近念了一年的小学。那天父亲坐的客车开走的时候，我跑到路边看，一直到很远，他还在回头。这个瞬间的定格成就了多年以后的遗憾：总是父亲回过头牵挂他最疼爱的女儿，一直到，还未老去就已成灰。

小时候我最爱吃豆浆油条，每到周六周日，早晨睁开眼，枕边一定放着两元钱，是父亲给我解馋的。有一次钱放在口袋，到了油条铺子翻遍裤兜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非常委屈，心想不仅吃不到可口的早餐，还浪费了一笔“巨款”，想着想着，见到父亲的时候就忍不住大哭起来。父亲笑眯眯的抱抱我，变戏法一样地，他就从我的口袋里掏出了两元钱，让我还挂着泪珠的脸上又绽开了花漾的笑。

那个年代，小学生都流行穿白球鞋，父亲也给我买了好多双。周日上午是洗刷刷的日子，我喜欢看父亲将洗干净的球鞋拿到院子里晾，眯着眼，顶着白晃晃的太阳，他像变魔术一样用一个白色的扑子在球鞋上扑上白白的鞋粉，太阳公公晒过后，泛黄的球鞋又变得像两只小白兔一样的洁白可爱。我问爸爸为什么这么神奇，他只笑，开怀的笑。

我大概就是人们说的平板足吧，不仅路走多了脚会痛，还特别费鞋，平均一个月球鞋就成了“开口笑”了。小时候家境不富裕，父亲却从不替我补鞋，总是给我换新鞋穿，所以我家的白球鞋特别多。不管是新买回来的还是刚洗好的球鞋，父亲都早早把鞋带系好，这个习惯让我到现在，还不会自己系鞋带。隔壁的许叔叔曾让父亲把鞋补补给我照穿。父亲说：“我囡脚不好，你看她穿的鞋底都磨薄了，穿了累。”

从小，我就爱看书报。二年级我回到父亲身边，他已经给我订了特别多的图书画报、音乐卡带，甚至还有《中学生优秀作文选刊》、《中外少年》、《采风》。我不早熟，但很小的时候就看《红楼梦》，还喜欢的不得了，父亲一下就给我买了两套。凡此种种，花去了老爸工资的大半。同事都劝说父亲，但他说我囡喜欢，随她。直到后来我的小作屡屡获奖或上报，父亲再见到同事，笑了，是开心的笑。

记忆中是挨过父亲一次打的。十三岁那年夏天，父亲工作归来，继母对他说我常常与她争吵，令她难堪。等继母进到里间，父亲出门从屋后的柳树上折了一枝，回到屋里让我站在椅子边上，用柳条将木椅抽得唰刷响，口里做势说：“你这孩子太不听话，必须好好教训了”。但是那天父亲的手不知怎的失了准头，有一鞭子抽到了我的小腿上，火辣辣地生疼。我倔强地不吭声，直到晚上还假装面对父亲的愧疚不动声色。过后偷偷地看，发现小腿上已经破了拇指大的一快皮，流了不少的血。后来伤口自己慢慢愈合了，但由于没有处理而留下了一个指甲盖大的疤，有点微陷。长大以后我曾无意中提过这件事，看见父亲的眼窝不经意地红了，那一刻心里特别后悔。现在这个伤疤一直在那里，提醒着我，那是父亲留给我最特别的礼物。

高中毕业考试以后，我到附近的城市跟闺蜜一起住。那几乎是我成年后第一次离开继母的视野，我很放松，每天恣意游玩，沉迷于这种无拘无束的自由与潇洒，一想到要回家就头痛得要命。最后我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回家。一个星期以后，我的一个同学找到我，说父亲很着急让我马上回家。见我还在犹豫，她异常生气地指责，我这才恹恹地回了家。

到家以后父亲一句话也没说，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低着头，继母说：“你爸爸找不到你，急得发了一场高烧，三天都没退。”“别说了”是父亲的声音，我抬头，看到平日里健康的，爽朗的，从不生病的父亲脸色蜡黄、神情憔悴，跟平时判若两人。霎那间我心里波涛翻滚，满心的欠疚和羞愧。多少年过去了，在这件事上我从来没有办法原谅过自己。

因为想回避继母，工作以后我很少回家。有一次回去，父亲高兴地拿着一瓶螺旋藻，对我说是很好的保健品，可以提高身体的免疫力，让我带去吃。在他眼中，我还是那个不懂得照顾自己的，他最喜爱和痛惜的女儿。他说“先不多给你，吃完了再回家拿。”我知道其实是他想要我多回几次家。他拿着瓶子那个高兴的样子，和他说的那句话，在我脑海里深深地烙下记印。因为它帮助父亲实现了见到亲爱女儿的愿望，他笑得很高兴，但是，我却意外的发现了父亲的一根白发，父亲老了。

后来，因为自己感情上犯的错，我离开了家，到了远方，心灰灰的，不再去想任何事。有一次回家，发现父亲什么地方好象不对劲，请医生来做了检查。因为家里的事，他终于病了，医生说没有办法医治好。那一刹，我的世界天塌地陷。如果可以，我只希望用我的一切换取他的健康，代替他生病，让他可以象从前一样，开怀的笑，简单的快乐，无私的助人。

但一切都太晚了！这个没有念过初中，小的时候没有穿过袜子，冬天赤脚穿着木屐去挑水，从小带着八个弟妹干活，下乡劳动领到第一个月的工分全买了米回家，把自己所有的钱借给兄弟做小本生意，对所有人掏心掏肺地好，心里从来没有怨恨和嫉妒的普通男人，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在和病魔做了两年艰难的斗争后，在享受到女儿带给他的孝顺之前，带着对女儿的不舍和牵挂，匆匆地走了！离开了这个他还留恋的世界……甚至，来不及留给我一个牵挂的微笑。

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母亲去世时我尚未懂事，与母亲之间并没有很深的感情。幼年丧母只是令我失去了同龄人能拥有的慈祥的母爱、贴心的照顾、完整的童年和幸福的未知。但是相依为命的父亲离去，却让我失去了整个世界所有的色彩，心钝钝的，感觉灵魂被掏空。都说父爱无言，我信。

我恨自己，没有留在父亲的身边，没有给他带去更多的欢乐，没有帮助妈妈好好的照顾他，让他的生命得以自在和延长。再多的泪水又能挽回什么？从此以后，我只有孤独的一个，再没有人无微不至地关心我，也没有人装腔作势的教训我……一直无法相信，以后都看不到父亲爽朗的笑脸 ，无法相信回到家叫爸爸再没有人答应，无法相信父亲再不能说话不能回忆不能呼吸！往后的日子我一个人过，爸，你怎么忍心......

往年清明，都是父亲带我到母亲的坟头，鞠一盅米酒，捧一把新土，摆上水果熟鸡，祈祷母亲在另一个国度的安稳。如今清明，已物似人非，我在母亲的坟边，想念另一个我们之间最亲的亲人。在父亲的坟边，我告诉他我还捎来了另一个我们之间最亲的亲人的祝愿。希望，父亲和母亲在另一个国度里，再次相依，给我努力生活的信心和勇气。

那年“超级女声”红出了天际，我看到电视里回忆起逝去的父亲时张靓颖站在台上把眼睛哭成了熊猫。她嘴角倔强地向上扬着，轻声但是坚定地唱着《草帽歌》。心瞬间坍塌了，泪决堤而出。我喜欢那个为父亲把鱼汤烧干了的靓颖，让我想起来幼时父亲与我去漓江游玩，特意给我买了一顶粉红色的草帽，上面有两条可爱的飘带，好漂亮。在乘车回家的长途汽车上，一觉醒来，旁边的叔叔告诉我草帽已经被一个乘车的人下车时顺手拿走了，我哭了：“是谁偷走了我的草帽？”

是谁偷走了我的爸爸？

小时候喜欢上唱歌，是因为爸爸给我买的一盘磁带，上面有很多很多好听的儿歌，巧的是最喜欢的那首，每个字都像长在心中：

《星仔走天涯》

落雨不怕，

落雪也不怕，

就算寒冷大风雪落下，

能够见到他，

可以日日见到他面，

如何大风雪也不怕！

我要我要找我爸爸，

去到哪里也要找我爸爸！

我的好爸爸没找到，

若你见到他就劝他回家！

我要我要找我爸爸，

去到哪里也要找我爸爸！

我的好爸爸没找到，

若你见到他就劝他回家！

……

爸，你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