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嘴

文/李长怀

Z先生出门远行的时候，在一个陌生的村口碰到一张硕大无比的人的嘴巴。光是它的厚度，就跟一般人身高差不多了。这张嘴巴“悬浮”在离地面只有一寸的地方，因为路修得并不宽，它便占满了整个路面。

大嘴巴一张一翕的，好像在说话，但并没有什么声音。Z先生是个行商，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多了去了，这时候又急着赶路，一点也不关心它说着些什么。他用力推攮着它，好挤出一条继续往前走的路来。

但是这时候，大嘴巴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来。

——啊！声震四野。

村里人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洪亮、尖利的叫声，而况是一声惨叫，于是如被吸铁石吸住的铁屑般聚集过来。

Z先生被这声刺耳的大叫吓了一跳，在大家刚赶过来的时候还没回过神来。大家问是怎么回事，他答不上来，只好去问那张大嘴，但大嘴这时似乎变得极其虚弱，横在那儿没有任何反应。

这种让人不知所措的局面，一直到一个耄耋老翁从人群中走出来才结束。这时，Z先生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这位老人走路并不像平常人一样迈开步子走，而是身子一左一右地晃，两脚跟着一抬一放的，像一个人形企鹅在用慢动作挪动身子，挪了好一会儿才挪到离原来站着的地方几米远处。

这位看上去行将就木的老人，一看到横陈路上的那张大嘴，早已昏晦浑浊的眼睛登时发出明灯一样的亮光来，树皮样干瘪的脸上也有了血色。他扔开手中的拐杖，腰杆挺直如同壮年，身子突然晃得更快了，人形企鹅变成了个不倒翁，以比刚才几乎快几倍的速度，晃到这张大嘴跟前。

“大先生，你回来了！”他惊问道，见大嘴没什么反应，这才想起叫大家赶紧把人抬回去。

是的，他说的是“人”，这引起了Z先生的注意。为了弄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也跟着进了村里。

但在进村之前，Z先生看到的事情更让他迷糊不解：不光是这个老人，这里的所有人，走起路来都是一晃一晃的，和老人一模一样。

一大群人形企鹅，通通在用慢动作挪动身子。

Z先生看了半天，实在看不下去了，抓住了走在最后的一个人，问： “你们这是什么走法？”

“什么什么走法？”

“你们走路的样子。”

“走路的样子怎么了？走路不就是这样子吗？”

“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走路。”

“没见过？那你是怎么走的？”

Z先生在他跟前走了几步。

“天哪，这个人会飞！”那人叫道，“你们看哪！”但是大家都急着带大嘴巴回去，没人回过头来看他们。于是他只好作罢了。

老企鹅从安置这张大嘴的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心情依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激动，但已经完全没有刚才那样紧张了。“大先生没什么大碍，只是因为年纪大了，又长途跋涉，实在太累了，加上刚才倒地的时候撞着了脑袋，所以头有点儿昏。”他说道。

等交代完那张大嘴巴的住宿、医疗等等一干事情，大家悬在半空的心也终于放下来了后，他清了清嗓子，换了一副严肃的语调，继续说道：“毫无疑问，大先生是我们村最博学的一位先生，也是最勇敢，最勤于探索的一位大贤。大家之所以没见过他，是因为他把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探寻我们村子之外无穷无尽的世界上去了。据我所知，我们这几代人比前人所知道得更多的东西，几乎完全来自大先生的贡献。我们应该感谢他，尊敬他。现在，大先生回来了，我更希望大家可以怀着真诚的感恩，好好照顾他。对我们村子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有意义的事情了。他可是咱们村最大的宝贝啊！”

因为一直在为大家走路的样子感到奇怪；而且作为第一个发现大嘴巴的人，在老企鹅带着大家把它抬进屋子之后，一直到他出来这段时间，Z先生一直被大家缠着问那张大嘴的事情；加上大家都跟老企鹅一样，并不称它为大嘴巴，而是称它为“老人家”，这更加深了他对这张大嘴巴的好奇；听到老企鹅这样说这位“大先生”，Z先生的疑惑又增加了一层。于是，他拉开嗓子，向老企鹅问道：“老人家，您说的大先生，就是刚才从路边抬回来的那张大嘴巴？”

这一问显然有点冒昧，老企鹅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什么大嘴巴！好端端一个人，被你这说的。”

好在老企鹅毕竟是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只这么说了一句，就没再追究了，而是转而说道：“这也不怪你，你对大先生的事儿了解得太少了。趁大家都在，我就多说两句吧。”

他晃回屋里拿出一张纸，坐在门口空地正中间的一块大石头上，打开，然后便开始不厌其烦地说起来，大家也聚精会神地听着，好奇又惊讶，侧着脑袋，圆睁着眼睛，像被喂食时打量主人的鸡一样。

“你们看，这是咱们村现在的地图，方圆三十里地都画在里头了。想当年，这图只画了五里见方，剩下的可都是大先生为咱们画出来的。”

“太厉害了，简直像开天辟地一样！”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男人叫道，大家马上附和起来。

老企鹅又指着地图上某处：“这里，这个位置标的就是那边那棵大果树，是大先生从村南十来里的地方刨回来的。那时候大先生才十几岁，我也才出生没几年。那可是咱们村第一棵果树啊。你们看，那边一大片果树，都是这棵老果树的种子。”

“十几岁？简直不敢相信，我长这么大，都还没离开家超过三里呢！”紧接着是一群“两里”、“三里半”“一里多”的声音，最多的没超过五里。

“不光是走得远，大先生对我们身边的东西，也是很有研究的。比如咱们现在常吃的大瓜，看，那边就有一个，个子那么大，以前可没有谁敢吃，是大先生先把它切成末，喂了常来村里打牙祭的野鸡，见它们吃了都没事，才第一个试着开始吃起来的。现在你们瞧，这可解决了咱村差不多一小半的伙食问题哟。”

“衣食父母，真正的衣食父母！衣食父母啊！！”大家争先恐后地叫。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好几个钟头，Z先生越听越觉得荒唐，不停地试着跟大家说“这些都没什么的，在我们那儿……”但大家根本没兴趣听他的，只偶尔白他几眼，又不耐烦地转过脸去了。

直到天快黑的时候，Z先生喊了一声“大嘴巴出来了！”老企鹅这才停下来，转身看见大嘴巴果真站在门口，于是赶紧站起来，再一次像个不倒翁一样晃到大嘴巴跟前。年轻的“企鹅”们，也挪着身子聚了过去。

“您怎么出来啦？”老企鹅关切的问道，还没等大嘴巴回答，又转过脸责怪了Z先生一句：“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礼，老叫人大嘴巴？大先生嘴巴很大吗？”

“不大吗？啊，不是，这不是嘴巴大不大的问题，这明明就是一张大嘴巴，你们怎么老说他是‘人’？”

老企鹅举起手指着Z先生，同时深嗞了一口气，像是要训人，但好像受到了什么指示一样，马上又收住了。这时，大嘴巴向他刚才坐着的大石头“飘”了过来，老企鹅和大家恭敬地跟在后面。

等大嘴巴停在了大石头上，老企鹅又继续对Z先生说道：“大先生不跟你计较，这事儿就算了。不过你还是过来看看的好，你看这是不是个人？”

Z先生走了过去。

“啊——”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叫，把Z先生再次吓了一跳。

“这人怎么会飞？”有个胆大的问了一声。之前进村时看过一次Z先生走路的那个人跟着说：“上午进村的时候我就跟大家说过，我叫得那么大声，但是你们就是不理我。这下看到了吧？”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大家议论纷纷，有说Z先生是奇人的，有说那是妖术的，有琢磨着怎么用Z先生这奇术做点什么的，有因为害怕而一直问东问西的，还有人说着说着就争了起来。

最终还是老企鹅稳住了局面。他张开双手，示意大家停下来：“大家不要怕，我看这人没什么恶意，不然他早就动手了。那谁，你刚才说进村的时候就看到他会飞了，你看他一路上除了飞之外，还做过什么别的怪事没有？”

“那倒没有。”

得到这个回复之后，老企鹅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这就是了，大家看，他要是真想怎么着，上午回来的时候，他跟在咱们后面，是最好下手的。既然那时候没下手，那至少现在他也不会怎么样。毕竟大家都看着呢。”

大家于是安静了下来。

Z先生凑近大嘴巴，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总算发现大嘴巴下面支棱了几根棍子，横竖交叉，倒真有几分人体的模样。不光如此，在棍子和嘴巴的接口处，还长着个像人脑袋的小肉球。

嗯，是这样了，这就是个长着一张超大号嘴巴的小矮人，Z先生想。他回想起看到大嘴巴悬浮在村口时，以及刚才飘向大石头时的样子，知道了它原来是因为只靠这么几根“棍子”支撑才这样的之后，突然觉得好笑起来。

他偷偷地“噗呲”了一声。

但是刚才老企鹅说他嘴巴不大，还是让人没法理解。

“嗯，是个人，”他说道，“但，您这嘴巴是真的大啊！”

“哪里大了？你看，我嘴巴比他还大，你怎么不说我嘴巴大呢？”有人马上反驳。

“啊？哦……”Z先生似乎明白了，在这些人眼里，大嘴巴的体型和嘴巴都跟正常人是一样的。于是他随便应承了几句，便什么也不说了。

“好了，”老企鹅见缝插针，“既然大先生嘴巴的问题解决了，那就让我们听听他有什么话要跟大家说吧。”

他把耳朵凑近大嘴巴，作出恭恭敬敬地听它说话的样子，大嘴巴开合了几下，大概又是在说话，但仍然没有声音。不过老企鹅倒好像听得清清楚楚的，不停地点头。

“大先生说，刚才在村口，你急着赶路，所以跟他老人家挤了一下，把他挤倒了？”

“是，我当时不知道他是个……”

“没事了，大先生原谅你了，他还特地让我跟你说一声，别太放在心上。刚才的情形大家都看到了，知道你把他当成一张大嘴巴了。”老企鹅轻描淡写地说。

但是一旁的村民却激动非常：“真是宽宏大量，真是咱们的楷模呀！”接着又有人抱起不平来：“这么好一个老人家，你还说他不是人！”

老企鹅再次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接着对Z先生说道：“大先生还说了点事儿，这对你倒挺重要，你得当心听。”

Z先生应了一声。

“大先生说，往你去的方向三十五里，有个岔路口……”

“三十五里？咱们村的边界又拓宽了五里？太振奋人心了！”没等老企鹅说完，又有人惊叹起来。

老企鹅继续说：“这个岔路口中间啊，有块凸起的石头，结实得很……”

“又一个空前的大发现！”人群中又发出一声惊叹。

“大先生说，他当时是想提醒你，小心别磕着了，不然容易摔进前面的石头坑里。那坑可深着呢，不知道得伤成啥样。”

“你们这么郑重其事，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Z先生觉得这太荒唐了，说道，“不瞒你说，这条路我早走了不知道多少回了，你说的这个石头，我也早就知道了，确实长得很结实，我都踢过它好几次，踢不动，不过要说把人绊倒，我看也太言过其实了吧？哦对了，要是像你们那样走路，还真容易绊倒。说到这个走路啊，照你们这个走法，能画出方圆三十里的地图，也真难为你们了。我一天走的路程都比这多二三十里，甚至四五十里。我就纳闷了，你们怎么都这么走路呢？是谁教……”

“得了得了，”老企鹅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但还是强作出一幅语重心长的样子：“大先生好心提醒你，你应该谢谢才是，而不是把这么大个发现说得这么微不足道，还用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来贬损人。我们不知道你这个飞行——啊，照你的说法，也叫走吧——你这个走法，是什么妖术，我们也没兴趣知道。总之，你别拿它来害人就行。另外，我要特地提醒你一句，你这个走法，胯下张得这么开，很容易撕开的；而且两腿摆动幅度也太大，弄不好会把骨头给摆折了，你以后还是少这么走的好。”

“什么撕开，什么折了？”Z先生一肚子莫名其妙，“我从小就是这么走的，我们那儿的人都是这么走的，哪有什么问题？是你们，你们的走法才好笑呢，跟个企鹅似的。还有啊，你们对外边的东西知道得也真是太少了。就说你们村那些果树吧，那叫橘子，在我们那儿四千多年前就开始种了，现在已经有二十来个品种了。还有你们说的什么‘解决了差不多一小半伙食问题’的大瓜，那叫冬瓜，也是我们一千多年前就开始种着吃了。还有……”

Z先生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几乎把大嘴巴出来之前，老企鹅跟大家说过的东西通通说了一遍。最后，他又说到了大嘴巴：“我看你们这大先生，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么大年纪了，也就走了方圆三十多里，知道的也就是这么些只有你们这些走路摇摇晃晃，慢慢吞吞的人形企鹅才不知道的东西。空长着一张大嘴巴，嗯，就是张大嘴巴……”

Z先生突然停了下来，尴尬地看着大家，再也说不下去了。

一群尖利的、冷峻的眼光，正向他攒射过来。

李长怀，湖南郴州人，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