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高宗赵构一直是一个颇有争议的人物,无论是出现在正史,还是野说中,总会被贴上一个标签:昏君。《射雕英雄传》开篇第一回:《风雪惊变》中,说书人绘影绘色讲到了一个悲惨故事:金兵入侵大宋,大肆杀戮无辜百姓。听者无不愤愤然,骂完金兵骂秦桧,骂完秦桧骂朝廷,骂完朝廷便开始指名道姓地骂徽宗、钦宗、高宗父子三人。说这三个皇帝任用奸臣,欺压百姓,把出力抵抗金兵的大将罢免的罢免,杀头的杀头。花花的江山,就这么拱手送给了金人。
骂完了奸臣贼子,骂完了昏庸无能的皇帝,自然心中更是心疼忠臣良将,那个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那个哀嚎着:“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旷世英雄。
只是君王的苦楚,又岂是庶民百姓能够了解的。
长期以来,宋高宗是一个历史上得到颇多劣评的皇帝,原因之一就是他对待岳飞一事极不得人心。愤激者痛斥他丧心病狂地执行投降路线,其原因是他贪生怕死、又贪恋皇位,不想迎被俘的二帝南归,甚至暗示他受惊吓不育,导致精神不健全。
首先,绍兴七年(1137年)正月,金朝已向南宋通报宋徽宗死耗,而五年后才杀岳飞,因此不存在宋高宗担心宋徽宗南返夺位的问题;钦宗也未必能动摇他当时的地位。
其次,他已经是皇帝,何来卖国投降动机?
第三,如果他一味执行投降路线,那么岳飞一死,按说最大的障碍已去,金军为何也无大举进攻?
北宋灭亡时,时为康王的赵构受钦宗蜡丸密信,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星夜驰援。但他本人不久也被金兵俘虏,后伺机逃脱。之后战乱中宋军一路溃败,赵构饱受追兵惊吓,这一点也常被用以论证他的怯懦无能的性格缺陷。
然而,在宋徽宗31个儿子当中,赵构是唯一幸存者。贾志扬《天潢贵胄》中评说:“宋朝之得以复兴,要归功于赵构的逃跑。”当时如果他没有逃跑,而是在北方战死,那么可能会出现一个更糟糕的局面:女真人不是在17世纪,而是在12世纪就征服我国中原汉族了。
事实上在南宋,当时已经出现了不少冒牌宗室问题,如果没有一个纯正血统的皇子形成一个政治中心,当时的南宋很可能会崩溃。从当时危乱的局势来判断,宋高宗有能力与金维持一个不胜不败的分立局面,已经是一项极为艰巨的政治任务,而不必因为失地未收复就轻易对他加以激烈的指责。单就当时的政治任务而言,我认为宋高宗是一个遭到低估的政治家。
再回到前文提到的宋高宗赵构与忠臣良将岳飞二人之间的关系上来,宋承唐末五代之乱,宋太祖发动陈桥兵变“杯酒释兵权”始,赵宋对骄兵悍将就极为戒备。有宋以来,直接领兵将帅不得参与军政大计,以防止他们利用机会发动政变;而主管军政大计的文官,虽有权调动军队,制定战略决策,却又无一兵一卒。宋仁宗时狄青功高,但仍遭贬黜,他问宰相文彦博外放原因,文答:“无他,朝廷疑尔。”
宋廷在对武将压制的同时,又一向加以优沃待遇。正一品宰相料钱每月300贯,从二品的节度使却有400贯;节度使的公用钱更惊人,每月3000贯至一万贯,而岳飞建节两镇,月薪至少万贯无疑。自高宗南渡,财政拮据,官员的俸禄只支1/3到2/3,“唯统兵官依旧全支”,这无疑也激发了岳飞效忠的决心。
高薪养兵的用意,在于使之乐于享受,而无政治野心。《史记·白起王翦列传》中记载,秦将王翦伐楚,出兵前再三向秦始皇要求赏赐大批良田美宅。有人不齿,王翦却说:“秦王惯常猜疑,如今将秦国所有大军全交给我,我不这样做,难道让秦王对我起疑吗?”
岳飞却没有老将王翦那样洞察世故。我们后人在看待岳飞的事情时,遭遇到一个强有力因素的影响:我们已经知道岳飞是个赤诚的爱国者。宋高宗和我们不同,他按照自己的逻辑,难以判断岳飞是忠臣还是野心家。岳飞接近士大夫,又清廉自好,颇得军心,能答出“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命,天下当太平”这样的话,显示出他是一个有远大志向的人物。而雄心与野心常常是一回事,在宋高宗难以确认岳飞是否忠诚的情形下,他宁可错杀。作为一个皇帝,他首先要考虑的是赵氏王朝能否一直维持不坠。
岳飞的悲剧就在于:他身居高位,但性格刚正清廉,对政治毫无头脑——他太把皇帝的国事当作是自己的家事了,没有守好君臣之间应有的底线。他忠诚正直的一面曾使他成为高宗最欣赏的将领(南宋末年,岳飞是提升最快的大将),岳家军番号正式改为神武后军时,高宗亲笔题写“精忠岳飞”战旗,赠白银2000两犒赏,以笼络其心。后来岳飞眼看收复失地无望,表现得极为愤恨,称病3个月,不肯复职,遭到李若虚严厉责备:“是欲反耶?……若坚执不从,朝廷岂不疑宣抚?”岳飞显然并未意识到自己这番举动已遭朝廷疑忌,1137年秋又上书建议立皇储,遭高宗训斥,下朝后面如土色;1138年,再提增兵,反对议和,这更触犯高宗忌讳。
岳飞不懂政治顾忌,以为自己问心无愧,直言进谏,即使在当时朱熹看来,却已是“骄横”了。岳飞在狱中听一个狱子说:“君臣不可疑,疑则为乱。故君疑臣则诛,臣疑君则反。”不禁悲愤难当,然而只有大书“天日昭昭”四字,实至死也未知这一猜疑与自己平素没有心机和政治觉悟有关。
在孤独中增长智慧对于君王来说从来就是一门必修课,万人之上的赵构一千多年前在“祖宗之法”与“岳飞之死”中来回纠结,犹豫徘徊,最终做出了一个最划算的决定:为了保全赵家的半壁江山,宁愿背上一个昏君的骂名。
这既是一场政治行为,何尝又不是一场经济行为呢?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从来都是如此。
这让我想起了公知大V万维刚在他的精英日课里说的一句话:在中国这样一个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多民族融合国家,只要能够把大家拢在一块儿不散摊子,只要能解决13亿人口的温饱问题,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能力了,因为,这对世界和平和经济发展来说就是一份巨大的贡献。而当时的宋高宗赵构大概就是这样的心理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这样一个内忧外患压迫的情形下,只要能使赵氏王朝不散摊子,只要能让大宋国不起内乱,只要不再遭受金人铁蹄的蹂躏,他就是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黎民百姓了。
宋高宗与岳飞的矛盾,说到底不过是彼此所处的立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一个要卫家,一个要保国,表面上看起来不矛盾,实际上却无法兼顾。宋高宗要顾“祖宗之法”,岳飞要全“忠臣良将”之名,他们彼此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嫌隙渐生,关系的恶化在所难免。
再回到日常生活中来,夫妻之间的矛盾,恋人之间的争端,亲子之间的隔阂,上司下属之间的猜忌……哪一个不是因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出发点不同造成的呢?
有的人能够很好地处理这种矛盾,是因为他们有很好的共情能力,有同理心,用佛家的话说,是懂得自利利他。有的人无法处理这样的矛盾,要么就是不想,不愿意;要么就是还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社会发展到今天,城市化的脚步不可阻挡,人们享受着现代文明成果的同时,也被诸多烦恼缠身。有人说大城市是很好的避孕药,因为大家越来越独立,越来越忙碌,即不需要从经济上依赖别人,也不需要从精神上依附别人,这样的结果就是:离婚率越来越高,自愿地选择独身的人越来越多。而这势必带来一份福利——人们越来越可以自由表达、自我实现。同时,也带来了另一个严重后果:人与人之间的连结越来越脆弱。人与人之间很难再建立长久的亲密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矛盾频发,人们在各种权衡利弊中快速地作出最划算的买卖。
于是,类似于赵构与岳飞之间的由亲厚到决裂的故事就不断上演。
如果当初宋高宗能及时提醒、警策岳飞,让他守好君臣之礼;如果岳飞能多个心眼、多点智慧,建立自己良好的人际边界,是不是就既能保全自己,又能保全对方呢?
无论如何,宋高宗的政治头脑与经济意识是被误解、被低估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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