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周五的夜晚对于现在的我,是一周一次的节日,是如同圣诞的早晨般可以期待生活赐予自己美好礼物的时段。可对于那时没有网络,没有相对自由生活的我,周五的夜晚只意味着没有同学和玩伴的无聊两天的前奏。
通常在星期五下午放学归家后,我都会先躺在床上,盘算如何消解这无聊的前奏时段。但这个周五,我回家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坐在写字台前,翻看那本奇怪的书。
翻开书的瞬间,我就发现了这本书除了是出现在一堆鹅语书籍中的唯一一本中文书之外的另一个奇怪之处。由正文的第一页开始,这本书的每一页排版上方的空白处都被某人写上了同样的一句话:
“千万不要在二零零八年五月三十一日去任何你家以外的地方。”
Deja Vu。这是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的第一感觉。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周围的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某种不稳定的因子。
从字迹来看,每一页上的这句话,应该都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至于那本书的正文内容,则是一个以描述对话为主展开的故事,但我当时却没留下什么印象--不是没有兴趣,而是我完全看不懂,虽然它是中文写的。后来我知道那本书是电影《Donnie Darko》的中文版剧本,而那本书中的故事内容,实际上也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深处。这是后话。
一大部分孩子的天性里,除了喜欢以破坏成人世界的物什或规则的方式来显示自己的出众和勇敢外,还有一种方式,就是喜欢为了一些无聊的发现而自得地诈呼和炫耀。比如说,夜晚的天空出现一个亮点,许多孩子会很坚定的认为那不是星星,不是灰机,而是UFO,或者某种神迹。然后他们会向别人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这段自觉非比寻常的经历。我不否认有很多孩子是因为自己丰富的想象(或者说意淫)力才这样认为,但你我都知道,也有很多孩子其实知道那确实是个星星或者灰机的。他们只是为了话不惊人死不休,制造话题,进而满足自己的存在感和获得旁人瞩目的虚荣。
当然,有的时候,那些亮点真就是UFO或者神迹呢。
总之,那时的我就是个那种典型的小诈呼。按理说,若是叫一个成年人或者比较理智的孩子看到一本书上写着这样一句话,八成是不会在意的。难道在公共书籍上胡写乱画的人还少么?至于他们涂鸦的内容是什么,都不奇怪,因为这种涂鸦本来就是无聊人士的不道德行为,再故弄玄虚一把,又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但身为一个把穿越题材电影作为最爱的小诈呼,当时的我坚定地认为自己得到了一本来自未来的书。那本书上的警告,预示着在二零零八年五月三十一日会发生一件对我不利的事,如果我离开我家的话。
我这次终于忍住了自己诈呼的冲动,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这事,因为那时的我觉得这本书太牛叉,不能给周围的俗人知道。我决定自己留下那本书--这应该不算什么难事,那管理员大妈既然能让我以自动铅笔为代价把这书借走,说明她根本就未把这书放在心上。于是我在房间中把书藏好,只是在每天回家后偷偷拿出来,看一下那些涂鸦,像是在一遍遍地确认那个日期。我尽量拖着还书的日子,期望时间一长,大妈彻底忘记那本书,于是我一直等到还书期限日,才拿着另一本从家里随手找到的书再次来到图书馆,准备换回我那宝贝自动铅笔。
令我吃惊不小的是,管理员竟然换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阿姨。同样是大眼睛,很像之前的那位大妈,但显然她要比那位大妈看起来光彩夺目的多。我当然乐得和这样的管理员多聊两句,于是很爽快地还了书,然后就讲明我在她的前任那里寄押着一根自动铅笔代作借书证,期待顺道打开话题。谁知她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我,冷冷地说已经在这里上了几年班,不知道什么前任,更不知道什么自动铅笔。
你可以想象我的郁闷。那位大妈就这样摆了我一道--当然,也可能是眼前这位漂亮的阿姨藏了那根笔,或者她们两人合谋,谁知道呢。早知道如此,我根本就不会来。这下那本奇怪的书算是留下了,但我的自动铅笔却没法再要回了。
之后的日子里,我还会经常去那间借阅室,抱着对大妈愤怒的心情继续涂鸦捣乱。我曾经尝试着再去找到那本我还回来的书,但却再也没有找到。大概是他们把那本书放在了某个书架的最高层,我够不到也看不清的某个位置上。
涂鸦慢慢变得无聊,但我却养成了在下午下课后跑来这间借阅室的习惯。我发现,和同学朋友们一起闹腾固然有趣,但一个人守在这书室里做自己的事也是别有一番风味的体验。我开始在那里做作业,看自己带来的书,或者干脆靠着书架坐在地上,胡思乱想。现在看来,我后来习惯独处的性格,大概就是在那个阶段形成的。
渐渐地,我也发现了关于这借阅室的一个有趣现象。我在那间借阅室一共见到过三位管理员,除了上面提到的这两位,还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她们就好像在轮流上岗一样,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换其中一人来上班。但那和我没有关系。从那本书之后,我再也没有在这里借过书,自然也用不着和他们打交道。有一段时间,那个大妈也回来过,依然是带着那副迟滞神情坐在柜台后发整天呆。我对她尽是鄙夷,根本没再和她说过一句话。
小学和初中阶段,我全在家乡的那个小镇度过。因为我常常在课余时间在那间借阅室里看书,没有卷进初中起同学们购置电脑后涌现的疯狂游戏大军中,我的考试成绩一直都出类拔萃,但是却没有多少特别要好的朋友。高中时我离开了家乡的小镇,在几十公里外的一座城市里读书。缺少了家长的管教,以及那间借阅室带来的静谧环境,我的心性慢慢开始变得浮躁,考试成绩一落千丈,最终在二零零六年的夏天,考取了南方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大学。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从出生起,我就一直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Chapter 5
有一部电影里,有这样一句台词:若你的心被囚禁,那么窗外的世界,也不过是一个更大的监牢。这是一句典型的装逼文艺范儿台词,但却极其精准地描述了我大学阶段的生活基调。高中里生成的浮躁心态被我带到了大学里。多年漫无目的的学习,让我成为了一个典型的中国大学生,没有人生目标,没有合理计划,除了吃喝玩乐,盲目应试外,再没有爱好兴趣。偶尔有深夜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心里塞满了空虚和后怕,但却又不知道从何做起,来改变这种状态。
寡淡的生活持续到了大二下。
我早已经忘掉了在那个小镇里的种种过往,但却一直记得那本书里的那句涂鸦。虽则这么多年后长大的我也知道那句话应该只是某个无聊人的故弄玄虚,可我依然记得。
“千万不要在二零零八年五月三十一日去任何你家以外的地方。”
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按照那句涂鸦或者说警告去做。我也讲不清为什么,可能是某种类似宗教信仰一样虔诚的守约强迫症,也可能是某种对不可再触及的单纯童年的自我宽慰吧。
我翻看过日历,二零零八年五月三十一日是大二下学期末的一个周六。学期末,就意味着心烦意乱,鸡飞狗跳。原因你懂的。然而对于早已经有破罐子破摔心态的我来说,挂科实在不算什么。我毅然启程,在五月三十日晚上回到了家里。向爸妈给了个学校运动会放假的理由后,我就直接去睡觉,并迎来了不出意料的失眠。
一夜的似醒非醒后,东方现出了一丝曙光。二零零八年五月三十一日。你终于来了。
我像多年来数不清的普通暑假宅家日一样,看看电视,上上网,度过了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到了下午五点,我突然忍不住开始嘲笑自己这次没有意义的守约了。我跑到门口,面对着衣柜门上的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神经质地笑。我的所作所为就如同塞万提斯笔下那位义无反顾地策马冲向风车的堂吉诃德,想要对自己从高中起的麻痹和无谓拼个你死我活。满腔的怒火换来依然是那种自欺欺人、没有希望的感觉,像一记重拳打进厚实的棉花里,没有任何回应。与这感觉相比,清晰的失败倒成了一种更容易接受的结果,因为失败并不等于没有希望,相反,失败中隐藏着成功的种种暗示和密码,这些全部有迹可循。现在这种半死不活,死气沉沉,才是真正让人绝望的氛围。这突然爆发的愤怒和自嘲里饱含了无尽的无奈和怀恋,使得我瞬间失控。
为了证明自己这次守约的意义,我赌气地迈出了家门。我倒是要看看出了家门会怎样。
我几乎是一出门就后悔了。还没到暑假,我的发小们基本都在外上学。周末的小镇上晃荡的尽是发小们的爸妈,见面就问我怎么这时候回来了。我不是复读机,单位时间内重复同一个答案不是我的固有功能,所以我烦躁的不行。必须得去个什么地方,躲开这些熟人。
图书馆。这答案简直是在我决定躲开熟人的想法冒出瞬间一并在脑中飘出的。
再次来到那间借阅室,竟然只花了我十分钟的时间--记忆中这是一段需要走上至少半个小时的距离。加上轻松翻过当年无法逾越的小学校门等等之前经历的类似的桥段,提醒着我物是人非的真实滋味。
迈进借阅室的那一刻,那根自动铅笔那些换来换去却总是那三位管理员的种种情景突然从Limbo中挣脱了束缚,一齐闪过大脑皮层。
当然也包括那本所谓的奇书。
借阅室依然是和当年完全相同的格局。我还记着一些书架的某个位置上的书名,此时再看,一如记忆的描述。但是我还是在迈进借阅室后的瞬间就发现了最大的一个不同之处:管理员换人了。不再是当年那三位管理员中的任何一位,现在的这位管理员,是一位与我同龄的可爱姑娘。同样是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优美的形状,藏着无限青春的一双大眼睛。我发誓我在哪见过这双眼睛。
我又一次感受到周围环境中的某种不稳定因子。这次比多年前初来这间借阅室感受到的那次更加强烈。
很显然,这间借阅室依然少人光顾,因为我看到惊讶的表现从她的脸上飘过。
到借阅室之前,我本打算在这里重复当年的恶作剧,消磨到晚饭时间避开熟识的人后再起身回家。但现在,自嘲的情绪和被熟人骚扰的烦躁,都烟消云散,重复当年的恶作剧更成了无聊的举动。
我还记得当年发现的那个让我可以看到管理员但不至于被管理员发现的书架间缝隙的位置。于是我径直去占据这处地形。说我窥私狂或者变态或者不拉不拉不拉的神马非正常猥琐恶心人种,我不在乎,看美女来得更重要。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倒是先开了口。
“这边很少人来,只偶尔有馆里的人。你是我见的第一个外人。”
虽然我和她之间隔着几排书架,但这借阅室中只有我和她两人,很明显这句话是对着我说的。我一下子变的窘迫不已,因为我感觉她看到了我在偷看,所以才以这番讲话作为提醒,言外之意无非是别东躲西藏了,不如出来正正地看吧。这勉强算是一种示好吧。
我尽量地掩饰自己的窘迫,假装很随便地答道:“是吗?”我猜想她一定是被这里的寂静憋坏了,能找人聊天就成了一件乐事,虽则这位谈话对象看来并非什么正人君子。
“刚来这边工作,每天八小时,今天满一周,你是第一个来借书的。”她补充回应,语气平和,话语简练。
“嗯,我知道 。以前常来,也没见过其他借书的人。”其实我当然知道,以我那时的所作所为,我自己也并非任何意义上的借书的人,哈哈。“话说你已经毕业工作了么?”
“没啊,才十八哎我,学校那边发洪水提前放假,我就回家来了。这算打工。”
好吧,我一向看不准女人的年龄。
那天我们之间的对话内容非常浅白,里面充满了客气和小心翼翼,如同入门级的英语课本里常见的那种日常对话的感觉。毕竟是初识。但是无疑这次对话是愉快的。其实可以理解,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一星期,无聊是难免的。她乐得与人聊天,我亦喜欢倾听漂亮姑娘的谈话。
我来到图书馆时已经接近晚饭时间了。很快就到了闭馆时间,我们的对话也不得不结束。我没有犹豫地要她的联系方式,她也爽快地告诉了我。
第二天我就坐上了回学校的火车,重新迎回一个月“考试--图书馆K书--下一门考试”的学期末生活,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Chapter 6
人们常常会问,怎样的生活才是快乐的生活。之所以会这么问,则是因为人们常常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并不快乐。我想,这是因为每个人的生活里或多或少都会有不如意,或物质上的,或精神上。而人类天生都有自怜的情绪,一旦被这种情绪所包围,这些生活中不如意就会放大。
回想起二零零八年的六月份,我能记清楚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在酷暑跟考试的夹击下和室友们一起熬夜看欧洲杯,吃烧烤,喝啤酒。另外一件是几乎每晚和那位姑娘的电联。若叫我说,这样的生活就是快乐的生活:为了不挂科,拼命地复习--有明确的目标;通宵看球--对某项活动抱有极大兴趣;同时和喜欢的姑娘愉快地电联,让我能够真切地看到追求她的希望。
我也是到后来才反应到,我在那个阶段苦苦追寻的生活步调,其实就在我的身边停留过。
快乐的生活同样也有副作用。连续开夜车,让我的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不得不丢弃了大部分的睡眠时间。白天考试复习,晚上熬夜不睡,换得眼窝深陷,血丝满布,整个人的面相如同李献计打通穿越游戏后的模样。
总之,那年的六月过得异常飘忽,不论快乐还是劳累,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似梦似醒。
七月初,我回到家乡小镇。一切如同一个多月之前回来的时候,除了她。从我再次踏入那间借阅室对她打招呼的时刻起,她的脸上就写满了冷漠甚至嫌恶。我完全未搞清楚是什么情况。用陌路不足以形容那种氛围和感觉,因为你不会无端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如此的闪避和嫌厌。
潜意识里我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什么都不说,转身离去是最好的选择,但好奇心来了,怎么也挡不住。我还是问道:“怎么了?不是前天约好的我过来陪你么?”
“别烦我。”这句话里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完全是带着嫌恶的冷漠。
这种情况下没必要在这里忍受这不清不楚的恶意。我没再多言,甩身离去。
当晚接近零点。一个月的不规律生活后我的所有嗜睡细胞都被重新激活了--我睡得昏天暗地。可手机的铃声吵醒了我,是她打来的。
“怎么今天没来图书馆啊?”她的声音带着迷惑和一些委屈,一如既往的甜美,就像她真的在问我今天为什么没有去找她。我一下子懵了,搞不清了状况。但很快,白天的羞辱让我把这些当成了赤裸裸的挑衅。她的声音越动听,就越增加了这通电话用意的恶心。我的脑中塞满了电话对面她扭曲的表演的景象。
我一向很讨厌睡觉被搅断,听到这我以为最逼真也最恶心拙劣的表演,突然爆发了极大的愤怒。我立刻对着电话对面破口大骂,其中用上了所有我本能可以喷出的恶毒语言。然后,不等她任何的回应出口,我就挂断电话,删除她的号码,而后关机睡去。
这一切作为都是我当时的本能反应驱使的。这种突然而至的歇斯底里是我多年来改不掉的一种属性,就像是隐藏在我的基因图谱里,比如那次让我得以认识她的赌气出门,又比如这次让我暂时和她断绝了一切联系的暴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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