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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敕勒歌》:(二十六)

卷二《敕勒歌》:(二十六)

作者: 旧文字 | 来源:发表于2017-12-25 23:53 被阅读0次

    “那是还是前朝,武定七年,高澄年仅二十八岁,就贵为魏国丞相,威风赫赫,又方才将叛臣侯景赶往了梁国,受封齐王,并加殊礼。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朝中尽是他的党羽,就等着他篡位登基,共享荣华了!”

    高殷心觉不妥,眉头皱了皱。

    李祖娥冷笑:“你是不是听了你们高氏的发家史,心中不快了?你也不用自愧。这世道本就如此,什么国朝,什么皇帝,俱是春花秋叶,只留一刹那,转眼枝上空。”

    高殷不置可否。李祖娥又继续问道:“你可知高澄他的为人?”

    高殷沉思了片刻:“据说阿伯自幼聪慧,姿容俊美。机警过人,严明有谋。在任期间,内外肃清,朝无秕政。是天降英才,长恭也将其视作楷模,只是我听说….”
    “哼,只是什么?听说什么?你听说过他刻薄寡恩?你听说他多行不义?你听说过他滥杀无辜?你听说过他强娶人妇?”

    高殷没想到母亲反应如此激烈,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应道:“孩..孩儿有所耳闻..”
    “他只能骗得了你们这群小辈,可骗不了我!骗不了我!”李祖娥说到后来,竟隐约哀啼起来。

    “你不是想知道他怎么死的吗?我来告诉你啊,你以为阴谋诡计伤得了他吗?你以为流言蜚语毁得了他吗?他早把一切手段都看透了,把世人的非议都过滤了。可他枉自认为聪明绝顶,却看不懂女人的心,偏还以为自己是调情圣手。他既是个天生的情种,要死也定是因女人而死!”

    高殷的脸色大变,同时又颇为尴尬,他不明白母亲的言辞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轻浮,可为了探究下去,也只得支支吾吾地说道:“孩儿愿知其详。”

    李祖娥把手按在胸前,平复了下心情,这才转过身来,凝望着高殷:“唉,你到底还是像你父亲多一些。别看你一副文弱不禁风的样子,可你的眸子,你的鼻梁,都是和你父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不过换了种气质。唉,说到底啊,你们这一脉的人才,到底是比不上你伯父那支。”

    高殷一脸困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对自己的相貌评头品足起来了。

    李祖娥继续说道:“你可曾见过你伯父的样子吗?”

    “回母后,阿伯逝世之时,我还未及垂髫。是以无缘得见,不过我曾见过宫中画师给列位先祖所作的画像,其中就有世宗伯父,儿臣观其五官奇雄,相貌威仪,想来生前也是名君子俊杰。”高殷如实以告。

    李祖娥听了,立马掩袖低笑:“哈哈哈,他一辈子总是自命风流,与人不同。没想到死了还是要被后辈当成是个古板无趣的人君形象。”李祖娥说完,放下袖子,旋之又是一副嘲讽的语气:“那些个宫廷画匠懂什么,他们画的哪一朝哪一代的帝王不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说什么这都是帝王之相,不过是怕画得丑了,画得不正经了,才不敢将人的真面目原原本本地摹出。”

    “孩子,我告诉你呀,你阿伯哪里是什么温良谦恭的君子,立身谨慎的有德人,他年纪轻轻就是邺城有名的浪荡贵公子。”

    高殷大吃一惊:“可是,可是长恭和我说的阿伯从来不是这样的。”

    李祖娥淡淡一笑:“长恭那时才几岁?他又懂得什么?再且说了,你们这些少年人,总是习惯把自己的父亲当作偶像一般顶礼。喜欢勇武的就把父亲当作是万人敌,好仁好义的就把父亲当作是大圣人。他的怯弱,他的猥琐,都被他的儿子,他的崇拜者自动过滤了。至于真相如何,只有旁人才看得真切。殷儿,我便问你了,你如何评价你的父亲?”

    高殷心中一慌,联系起父亲生前的所作所为和目下母亲对亡夫毫不留情的鄙弃之态,他的心里痛苦极了,支支吾吾的不敢出声,想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说:“子不言父过,儿臣不知如何开口。”

    李祖娥鄙弃的神情更加形于脸色,她摆了摆手:“罢罢罢,那便不说了。对你这样的孩子来说,未免过于残忍。还是再来说说你的伯父好了。”

    李祖娥一边说着一边在屋内踱步,最后在窗前停下,倚着窗台,慵懒地望着春光。

    “高澄他十六的时候就已经在国中扬名了。他的名声半是在朝堂之上,别的孩子还热衷于樗蒲斗虫之时,他就已经身着朱衣,入朝参政了。惩治贪贿,肃清吏治,做得倒是有模有样的,朝廷里的官僚对他又是叹服又是嫉恨。半是在市巷之中,乱世中的男人们都在疲于生计,忙于钻营。只有他从来不受这些俗事牵累,像风一样流连在花丛当中,不管是青楼妓馆、还是少妇闺阁,都留存着他的幻影。”

    高殷亲耳听到母亲从口里说出这些轻浮的话来,整个人都惊得魂魄失散,眼前这个女人哪里还是端庄可敬的母亲,分明是一个怀春思淫的少女形象。

    李祖娥似乎并未从儿子的眼神里看出令她恐惧的东西,她仍是用着一样绵软的语调说着:“你和长恭一样,只知道庙堂之上有一个治政严明的高澄,却不知道江湖之中还有一个风流放荡的高澄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像他那样灵秀俊雅,一尘不染的美少年,如果不去做那撩动苞蕾的飞蝶,不去做那揭开闺帘的清风,倒也可惜了。就像美玉拿来垫桌,鲜花充作粪肥。最后他因女人而死,这也该是他的归宿。”

    高殷强忍着心中的不快,要紧齿唇问道:“那伯父到底是因哪个女人而死?”

    “哪个女人?害他的女人多了去了,大半个邺城的女人都围着他转,谁知这群女子中暗藏了多少个祸水?”

    “他遇刺时是武定七年,可是祸根,早在他死前的六年,也就是武定元年就已经埋下了。”

    “武定元年?也就是邙山大战的那年?”充满警觉的高殷立即将此时与当年的那场大事联系在一起。

    李祖娥颔首:“不错,但你可知当年邙山大战的缘由是为何?”

    “明面上看,乃是因为我部的大将高慎背信弃义,率军投奔西魏,致使宇文泰有隙可乘。而更深一层的原因,乃是宇文家虎视眈眈,早有贼心觊望我北豫州。便是当时不战,日后恐也难免。假若….”

    李祖娥懒懒地摆摆手,兴致萧条的样子:“道人,我现在可不大想听你分析战局,我只想问你,你可知道高慎其人为何突然叛逃伪魏?要知道他与你高祖可是同为怀朔勋旧,留在齐地可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他何苦冒着被灭门的风险去那荒凉的关西地界?”

    高殷摸摸脑袋,一时想不明白。

    李祖娥笑笑:“那我便和你说了,那高慎既是国朝权贵,周遭美人环绕自是难免,而他的后妻,更是艳丽非常,说来她还与我同族,正是那李昌仪。”说完,李祖娥的脸突然阴沉了下来。

    高殷大惊:“李昌仪?就是乾明之变中将母亲的暗谕偷去,报告给太皇太后之人?”
    李祖娥咬着牙:“对,就是她!她这个阴险毒妇!”

    “母亲是指,高慎叛逃西魏,乃是她暗中挑拨?”

    “哼,除了她还能有谁说得动高慎?高慎能够为了她休妻再娶,自然也能为了她叛国投敌。”

    “可是,孩儿想不明白,怂恿丈夫叛国,对李昌仪来说又能有什么好处?”

    “好处?最大的好处便是能和子惠 长厢厮守了。”

    高殷一瞬间意识到了这其中隐含的阴谋,脊背一阵发凉,这是以前他从未意识到的。战阵上你死我活的战将们,往往把家庭当作是自己的温柔乡,可就在这温情脉脉的夫妻情分背后,却又暗藏着另一个勾心斗角的杀场,阴谋肆虐,欲望张狂。不带刀剑,不见血光,却最能够直直地抵入人的心脏。

    李祖娥看着高殷震惊的神色,一边感叹他太过幼稚,一边又在替儿子担忧。“我要是把事件的从头始终,完完整整地说出来,你怕还要更加震动。”

    “李昌仪为人狠毒善妒,那是素有人闻的。高慎曾经痴迷于佛法,与一个叫显公的和尚交往甚密,因而陪着李昌仪的时间也就少了。李昌仪就向高慎诬告,说显公轻薄于她,高慎一开始并不相信。李昌仪便暗中将自己的私房之物藏匿于显公的僧舍之中。后高慎果然在一次礼僧之中,发现了自己妻子的私物,恼羞成怒,登时便将显公杀却。道人,这件事想必你曾听过一些风语吧?”

    高殷点点头,表示自己却有耳闻,跟着感叹道:“好狠毒的女人,不过如是看来,她对于高慎,应当也是一片真情,不然何以为了他争风吃醋而密谋害人?”

    李祖娥一阵诡怖的大笑:“哈哈哈,真情?李昌仪若是真情女子,那全国的妓馆里都是贞洁烈妇了。她就是生性妖淫,就是喜欢男人们为了为了她大打出手,谁死了她都不关心。她比美酒还迷醉,比药石还上瘾。她可以为了夫君杀别人,自然也可以为了别人害其夫君。”

    高殷用颤巍巍的声音问:“你是说?伯父…”

    李祖娥的声调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咯吱咯吱”地笑着,阴恻恻:“对呀对呀,他们两个也算是天生一对了,一个是名满魏都的风流贵少,一个是倾国倾城的多情人妻。他们从相见的第一眼里,就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自身的倒影,与自身的遐想合为一体了,他们是该有多么相爱啊!”李祖娥说道此处,突然声音低了下来,隐约一阵低泣。她的身子也低了下来,她的双手紧紧地捧着自己的胸口,藏在其中的心肝,好像因痛苦而随时就要开裂了,而她亦是随时就要瘫倒在地。

    高殷看到母亲突然虚弱至此,顿时慌神,走过去想要搀扶起来又突然止住:“母亲今日想必是乏累了,孩儿现在就去请太医来,母亲请先休息下。”

    就在高殷转身欲走的同时,李祖娥伸出了她惨白的胳膊,拉住了高殷的袖口:“我们的病根种在了心里,那些庸医是治不好的。我儿,你留下来,让为娘把话说完可以吗?”

    高殷从命,留了下来,可是他困惑了:此番前来,明明是自己要来找母亲释疑的,可为什么到了此时,竟像是母亲来找他谈心似的。

    “她当初嫁给高慎,本就不是出自她的本意,高慎不过只是一个蠢笨的武夫。她爱的只是他的权势,他的声望,归根结底,她爱的只是她自己,可某一天,她竟然在有生之年见到了另一个自己。那另一个自己就是子惠 ,他们是同一种人,全然无差的两颗心灵,他们都喜欢征服别人,把别人的一片痴心收为己用。于是他们在宴会上眉来眼去,在私下里红纸传情。可两人都是一样的心高气傲,习惯了被追求、习惯了被捧着,谁都不肯率先将那一层薄纱揭去,只能是隔靴搔痒,搔出了层层厚茧,搔得心头血淋淋的。他们急于疗伤,只能用幽会时的欢娱来填补伤口。高澄啊,他到底是年少的心,傲归傲,到底是简单直率禁不得挑逗,比不过一个熟知男女情事的人妻拿捏得精准。在她的精心谋划下,如高澄般不可一世也倾倒在她的裙下了。征服了这国中最高傲、最美貌的少年,她仿佛一瞬间登基而为女王。可是在这这一片光怪陆离的虚荣包裹之中,她却忽然感受到了绝望:这只是一场游戏,她不是真正的女王,游戏终会散场,冠冕最终也是要被摘掉的。她回去之后,终日面对的还是那个粗俗蠢笨的、大幅便便的高慎,而高澄终究只如水中明月一般,是可望可不及的,一旦她奋不顾身地伸出双手去拥抱,只会将这一池银华搅得支离破碎。”

    李祖娥没有去看一脸茫然的高殷,自顾自解释着:“道人,你不明白吗?你不会明白的,你和他都不是同一种人。高澄作为一门之中的嫡长子,高家基业顺理成章的继承人。他要顾虑的事远比一个闺门难出的女子多得多。他不能轻易地与高慎这种国朝勋贵撕破脸皮,更何况他的轻浮素来令他父亲不喜,若是因为一个女人而得罪了功臣,叫天下人看了笑话,他父亲恐怕真会杀了他的。他只能一遍一遍地许下承诺,可这在她看来和小孩子把戏有什么区别?她要是的一纸白纸黑字的婚书,不是这些虚妄的山盟海誓。她已经是日渐衰老了啊,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你说,道人,若是你,该如何抉择?”

    高殷汗如雨下,他觉得母亲问的问题愈来愈荒谬了。

    “可是这个李...李昌仪,她的心如蛇蝎啊!既然她不能让高澄对高慎下手,就只能让高慎对高澄下手了!高慎一反,她就脱身了!高澄不能明媒正娶地将其带回家门,那她便要名正言顺地上门去做他的妻子!”

    高殷听完,毛骨悚然。

    李祖娥收了收笑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像是在亲眼目睹当日的阴谋:“那天夜里,李...李昌仪悄悄遣人给高澄送去密信,言其夫君不在,约定子时在其闺楼之中私会。高澄早就对这条路线熟记于心,而李昌仪亦将杂人早早都支使开去。是以这次幽会如同往常一般,一般的轻车熟路却又尤其的撩动人心。他们相拥啊,指甲嵌入对方的肌肤;共眠啊,舌瓣温暖着情人的心房。君为穹庐,妾为地野,接连阴阳,贯通生死。那一间小小的楼台骤然变得光芒万丈了,像是天地初开的景象,而他们俱是那无边旷野中最原始的生灵。他们在行使盘古开天一般的壮举,在精心创造着自己的二人世界。”

    李祖娥低下头来,声音由高至低,由清亮至干涩,愈来愈苦,最后将那仅存的一点完全一点淹没了:“沉重的脚步声愈来愈近,频率愈来愈急促,她的声音也愈来愈变了味,分不清哭啼里究竟是欢娱多一点还是委屈多一点。而他似乎全然沉醉了,完全不知门外有一人正握紧拳头,按着剑鞘。轻掩的房门大开了,一声暴喝将他们的二人世界轰开了一道口子。高澄飞速地扯过床帏,将自己的身体遮蔽起来。他的神智还未从混乱中恢复过来,跟着胸口就受到了重重的一击,李昌仪的指甲将其胸前抓出了一道道血痕,还忙着大叫:“滚开,淫贼!”,随着话音落定,疼痛感也一瞬间从表皮传至内心。高澄恍惚了好久,他才意识到:什么幽会!谎言!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陷害。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充满鄙弃地看了一眼床上痛苦的李昌仪,然后将头抬起,高高抬起,那个方才还与他紧紧相拥的女人,从此以后,在他的眼中便彻底地消失了。”

    “他从容不迫的穿好衣服,头也不回,还是那个雍容的贵公子,冷冷地背对着高慎。他丝毫不在意自己身后的那个男人什么时候就会举起拳头或者是抽出利剑。他是以一个受骗者的身份落入这个圈套的,但现在他要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走出去。”

    “高慎果然如李昌仪想的一样,只敢对手无寸兵者耀武扬威,但却对权势熏天者无可奈何。他的拳头不敢伸到前面,宝剑也没有亮出锋芒,他只是在原地发抖,像野兽一般发出低嚎。李昌仪瘫倒在眠床上,她的心里就像那团凌乱的帷幕,得意、痛苦、担忧…各式各样纷杂的情绪一齐涌来,将她的铜墙铁壁一般的心室摧毁了。以前的她无比希望男人们为了她流血厮杀,但现在她却唯恐高慎一时血气上涌、抽刀冲向高澄。她一开始哀哭是做戏给高慎看,可越到后来这哭声就越真切了。她透过指尖的缝隙看去,想看着高澄离去的背影,可留给她的只有层层浓重的泪幕。”

    高殷开始叹息,可叹息过后,他竟也不知自己叹息的到底是什么。

    “高澄一离开闺门,就听到了里面传来恐怖的哀叫,是高慎的拳头落在她身上的声音。高澄的心头骤紧,他捂着胸口,心脏像是要开裂了般,好似这拳拳到肉都是打在他自己身上似的,可他回望了一眼,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

    高殷沉默了,他像石人一样立在原地,此刻连叹息声也发不出来了。

    “往后的事,就如常人所意料的一般,高慎见他的妻子被高澄侮辱,一股暗怒压在胸口,日积月累,愈积愈是深重。他一面担心此事泄露出去使自己蒙羞,一面更担心高澄会暗中杀人灭口。仇恨和恐惧同时折磨着这个他,终于,在其妻子的反复怂恿下,他决定带领着所领兵马,以及一州之地,公然投降宇文泰,来反叛高澄。可就在他准备起事的那一天,他却发现自己的妻子不见了。这个可怜的人,他自以为这场叛逆是他做过的惊天动地的壮举,至此才明白自己不过是这一出阴谋戏中一个被愚弄的丑角。我真希望他还是永远不开窍的好,也不至于死得那么荒唐:两军对垒,他本该好好地坐在中军帐内遥控全局。但他却不知为何,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叫一声,发了疯一样的、举起长枪朝着东方冲去。脱离了前军保护,他独自一人冲入敌阵,就像一只失群的羔羊,瞬间被虎狼分尸。”

    高殷紧张起来,他在室内来回走动着,他原本只想了解那一件谋杀的真相,可谁知最后竟牵出这么多的连串悲剧,这已远远超出了他那仁弱心脏的承受能力。
    “从此以后,她便成了一个寡妇,她自以为马上便能得偿所愿,琢磨了几个日夜,写了一份情深意切的书信,命人暗交给高澄。她向他诉说衷肠,她向他解释真相。信纸接连寄去,都只如石沉大海,最后等来的却只是一副镣铐,她是反贼的家属,受此牵连,要被投入狱中。而领兵前来抓捕她的人,正是她思念已久的情郎高澄。”

    高殷愤愤不平:“何谈牵连?此事本就是她的挑起的!”

    李祖娥苦笑一声:“算是吧!她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自以为高澄一等她恢复自由之身,就会救她脱离苦海,以他的权势之大,这本是轻而易举的事。”

    高殷正言道:“痴心妄想,伯父还是分得清儿女情长和国家法度的!”

    李祖娥继续苦笑:“国家法度?可知你还是不了解他,他从来不被任何东西捆绑束缚,什么仁义道德,法律规矩,在他眼里,敌不过爱人一个蹙眉里所含的委屈。那个女人低估的,不是他爱她的决心,而是他骄傲的内心。像他那样一个自命不凡的人,可以忍受孤独,忍受污蔑,唯独忍受不了欺骗,忍受不了自己被作为一个工具使用,忍受不了自己沦为一个消极的、可怜的、受人摆布的棋子。他眼中的自己永远都是光芒四射的,而她却在他的投影之上,洒落了一点灰尘。”

    “这才是她最大的失算,这才是她最大的失算。”李祖娥喃喃自语,好似说再多遍都不能够。

    “那李昌仪为何不在事先就把这场谋划说与他知晓?如此不是免却了之后的解释吗?”

    “他是活在万丈光芒底下的人物,容不下阴影,阴影亦难容他。”

    高殷若有所思的样子:“母后,孩儿听了方才的种种言语,真不明白您对伯父的态度到底是褒是贬。”

    “这世上哪有什么非褒即贬,非黑即白,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各花入各眼,欣赏、鄙夷、同情、怨恨,不同人不同的眼光焦聚在一起,才能把他映照得五光十色。”
    李祖娥苦笑一声:“孩儿,我还是接着和你说那李昌仪之后的处境罢。”

    “李昌仪被关入监牢之中,安置她的是一个密不透风的铁屋,她哀泣连连,听到的只是自己的回声。呼天抢地,悲鸣只在这一间小屋子里激荡。她这才明白,她的美貌并不是万能的,至少在她欺骗高澄的那一刻,爱情的药力就对高澄失效了。她不愿像一只野狗一样被斩首弃置在街头,更不愿被发配漠北风化成一具干尸。她千想万想,最终做好了自尽的准备,可是身边没有利刃、屋上没有横梁,她不能完完整整地死,干干净净地亡。以头撞地却担心毁容,咬舌自戕又害怕疼痛。”
    “那最后呢?她是怎么样活下来的?”

    “她呀,饿了三天三夜,恍恍惚惚走到了奈何桥边,孟婆拧着她的脖子,正要将污浊的迷魂汤往她喉咙里灌。一袭绯红的袍袖轻轻扬起,地府的鬼卒尽皆烟消云散。高澄就那么冷冷的地站在她的面前。”

    “唉,伯父到底是心软了。”

    “心软?他才不心软呢?他的心比钢铁还坚硬,比金针还锐利。他把她从一个地狱拉到另一个地狱。审判她的不是冥界的威仪阎王,而是人间的俊秀公子。高澄是来报复的,他耻于自己的从前是一个被征服者、被欺骗者,现在的他则立誓要成为她的主宰。他将她带离了牢狱,又拥入了洞房。”

    “原来伯父之所以与李昌仪成婚,还有这段因由。不过他只给了李昌仪一个妾侍的名分,这便是他惩罚的手段吗?”

    “事以至此,纵是做一贱妾,李昌仪亦是心甘了。可怜李昌仪自以为还能够靠着自己的苦心经营重新将他拉回旧梦当中,梦是做到了,可她哪里知道这竟是一场噩梦!”

    “这又是为何?他二人如此虽然不得圆满,但也算是有些结果了。”

    “结果?如你方才说的,高澄给了她一个名分,可这名分也仅仅是名分而已。他不与她有过肌肤之亲,不与她有过床头私语。她就像一只宠物,被幽禁在后宫之中玩赏,不,连宠物都不如!就算是一只小狗,也总有被主人轻抚怜爱的时候呢。而她,只是被隔离在铁笼之中的金丝鸟,他只是每日在她的杯盘中倒入甘露、盛满精米,如此以后就再也不闻不问了,任她自生自灭去罢,任她的翠羽生锈、任她的红喙失色。所谓的夫妻之名,就是那一根根精致的铁栏,叫她冲也冲不破、逃也逃不得。”

    高殷的心里苦极了,却又说不出来是为什么。

    李祖娥捻着自己的发丝,低语道:“你从前是皇帝,体会不到这种感觉。现在你是废主,想必多少能够体会些了罢?”

    高殷极不情愿地点点头,痛思现状:“我而今的处境可不就是厩中驹、笼中鸟吗?更要随时担忧着被屠宰的命运!”

    “你继续听下去吧,离你想知道的真相愈来愈近了。李昌仪幽居在深宫之中,若是从前,她自信有一万个手段融化任何一个男人心中的坚冰。可现在她已经是心死了:高澄的心里不是被坚冰冻住了,那里只有一团灰烬,烧完过后再无燃起的可能。尽管国中仍有许多不知死的飞娥环绕他周围,上下翻飞,但她们扑向的已经不是火光了,而是一片死灰。”

    “可是她不甘心呐!既然不能打动高澄,那么打动他身边的人总是轻而易举的。她瞄准了他身边的一个身份卑微的厨子,那人名叫兰京,正是十八九岁情欲旺盛的年龄。李昌仪的酥手一旦碰到他的胸口,要剜开他的七情六欲,简直比摘下一只熟透的瓜果还要容易。只用这样,柔缓地、来回地抚摸,指尖轻轻一点,就足以让他神魂颠倒。”李祖娥说着,作出了一个极尽妩媚的手势,就这么隔着空气在高殷的胸前比划下去。

    高殷慌慌张退后几步,一股恶心的感觉充斥在喉,好似随时都要呕出。

    “那个名叫兰京的厨子,地位轻贱、身心猥琐,让他去做这种暗中害人卑鄙的丑事,最是适合不过了。不过他的贼胆还需要孕育、痴心还需要抚慰,李昌仪就谎称后路已经替他安排妥当,再撩拨着他的肉欲,吸食着他的理智,同他的身子紧紧粘在一起,足足喂了他三天三夜,才叫他下定决心,把宰牛的屠刀伸向他的主子。”
    高殷摇摇头,叹道:“母后你不是说李昌仪对了伯父动了真情吗?那她为何竟还要支使他人刺杀伯父?”

    “一个女人,若是沦落到了那种地步,是爱是恨又有什么分别,她自己都无法将这二者剥离出来了。高澄怨恨她却让她生,她深爱高澄却要高澄死。这岂不是命啊!”

    “之后事态的发展就如众人所知的,兰京组织了一群刺客,趁着高澄与幕僚商议机密不设防的时候,从餐盘底下抽出了利刃,国中一颗熠熠生辉的政治明星就这么陨落了。真是可怜!”

    高澄遇刺身亡的经过李祖娥只是简单的带过,她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嘴角是微斜的,神色是嘲讽的、吐字却是苦涩的。

    “至于你的父亲,他不过是撞大运罢了。他当时身为京畿大都督,喜欢在街上闲逛巡视,那日里,他一听得东柏堂中传来动静,便赶忙带人进去,不想正好捡了个漏,将刺客们一并抓获了,莫名其妙地就得了个大功劳。世人总是醉心于阴谋的织绘,把你父亲想象成是一个早有预谋的野心家,却不知你父亲对高澄这个兄长畏惧得紧,他样样都不如兄长,一生都活在高澄的阴影之下,连他的眼睛都不敢直视,生怕从那一双璀璨的眸子里望见了自己丑陋猥琐的面貌和气态。不过他对兄长又是极为尊敬的,他当时还未细细审讯兰京就将其碎尸万段,想来也是出于激愤于兄长的惨死、急于替他报仇雪恨。谁知此事传到众人口中,竟成了一段疑案,说你父亲当时是想要杀人灭口。”

    高殷心里难言极了,他而今得知了真相,对父亲的疑虑得以消除,按理来说应当高兴才是,可是不知为何,心中的痛苦反而更加深重了。

    “那李昌仪呢?事后始终无人查出她才是主谋吗?就这么任她逍遥法外?”

    “逍遥法外?她哪里逍遥得了?每日每夜以泪洗面,活在旧日的迷梦之中无力挣脱,天知道她过得有多么痛苦!你伯父死时,他的几个孩子,也就是长恭他们,还尚年幼,不知替父报仇。随后他们渐渐长成了,复仇的心思愈来愈深沉,可宫里宫外也平静下来了,人人都有了自己的新主子,没人再去关心高澄之死的真相,这件事也就一直被搁置了。你此番前来,怕也是兰陵王的主意吧?”李祖娥在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脸色才稍有平静。

    “不是的,母后,长恭没有提及,是儿臣自愿前来的。”高殷听了一下,犹豫之色慢慢浮现:“可是,儿臣实在不解,母亲…你是如何将事件的经过知晓得…如此明白?”

    李祖娥惊得往后猛地退了几步,险些就要摔倒,她扶着栏杆大叫一声:“道人!你在瞎说什么胡话?!你…你是在怀疑娘亲吗?为娘把心里话都对你说了…你出去,滚出去!”

    高殷一霎那好似被万箭穿心,他愣在远处,不知如何是好。李祖娥更加急躁了,她开始摔掷自己的玉簪、撕扯自己的头发,撕心裂肺地哭喊。高殷吓得以首叩地,磕出血来,咬紧嘴唇,快步奔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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