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童年
广阔的麦田。破落的村庄,房屋只有下部分是青砖垒成的矮墙,土泥和着木头便当作房梁和屋子上半部分的墙壁。粗糙的红瓦排列成的屋顶。院儿墙是没那么多青砖来盖的,只能用土石垛起前院儿,边角大抵是只能凑合用草杆和泥织成的篱笆当作罢了。
叫嚣的蝉鸣太阳烘烤着大地,就是在杨树林子下的荫凉地,也浑身冒着汗的男娃子光着身子在这村西的沙土堆上玩着。
“四儿,恁上学去不?”路边上顶着炎热,穿了一身麻布衣裳个子稍微高些的冲沙土堆喊着。男娃子三步并作两步跑跳着走到高个子身边,“俺去。”学校只有一里地不算是远的,跟着高个子走到了学校才是下午。老师见了四儿给取了名字“你是‘贤’字辈,以后就叫贤平吧。贤平。”老师不紧不忙交代着,“明天来上学记嘞穿上裤子。”
放课回了家,他向母亲要了件衣裳,母亲才拿出了白色的粗布褂子和平角的短裤。平日里是穿不起衣裳的,夏天又热,十二、三还光着身子四处跑的孩童照样是很多的。学堂仅有两门课,语文和算术。课业是绝算不上不繁重的,穷苦是真的,但那时的快乐也不假。两三个孩子人手捧着一个鸡蛋,用红纸磨上颜色,鸡蛋染上色便是宝贝样的拿在手里。逢清明节才会吃上这么一次,定是舍不得囫囵吞下的,那是要在手里把玩上几天,伙伴间炫耀嬉戏几天,鸡蛋快要发霉变质才舍得吃掉。夜晚悠闲时便能躺在土推上看看天空,夜幕蓝的发黑,还有密密麻麻的明星闪烁。
他刚一入学是赶不上别的同学的,吃不饱的年代又有那么多兄弟姐妹,学前教育和贴心照料是不可能的,一家没夭折过孩子,便是持家的母亲很会看孩子了。同学便把本子借给他誊抄,再到后来他入了门,作业学习评为优秀,批改作业老师都会拿着他的作业本当做范本对照着。但凡有大小奖品,铅笔本子等定会有他的一份。
知了无休止的喊叫。田地受着太阳热烈的烧灼,地平线上的景物扭曲着。“四儿,你跟俺偷瓜去不?”高个子穿了汗衫背心,脚上蹬了一双有些破烂沾满泥点土灰的布鞋,晒得黝黑的皮肤,小眼眨巴着笑嘻嘻问道班里的好学生。
“那就去呗。”他回道。两三个人放了课跑到西瓜地边,花西瓜纹路漂亮,墨绿的发黑个儿大,长势好得很。看准了道边儿一个花纹圆滚滚的抱起来就跑,不料叫看瓜地的主人看到了,远远的喊着跑着眼见就要追上来,高个子携着西瓜跑不快,见势不妙扔了西瓜就撒开了跑。主人便停下脚步气喘吁吁骂着。这事还是有些好传话的学生说给了老师,老师对着这几个调皮的孩子批评教育了一番。老师青着脸对四儿说:“本是要评你一个三好学生的,你学习好背景好,你跟着他们去偷瓜做什么!”四儿也只好涨红着脸乖乖低头认了错。日子虽是极苦的,但童年总是有各种法子快活,下河抓鱼,上树摘几个野果子,有着用不尽的力气,再累也能当作玩耍了。
1966·风起
五月的天是刚好的。不会冷得打颤又不会过于炎热。人的精气神当是最足的时候。人得了闲,便总要做些什么。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四处喧哗着标语,或是什么“保卫派”或是“造反派”之类的。中等身材的年轻人穿了身中山装,背挺的笔直,站在院子里背对着堂屋的木门。颇显疲态的父亲在他身后扶着门框连连叹息。年轻人似是“造反派”的,每日都四处奔波着什么。这段时日四处都有人打架,老父亲生怕大儿子站错了队伍,加上年轻时候太过劳累还是落下病来。年轻人是四儿的大哥,叫作“广明”,高中学历可是文化很大的了,又写得一手好字。那就算是在县里也能数一数二的,逢年过节谁家要写副对联,那定要找他。染磨上色的红鲜纸,蘸了墨水抬手摆腕劲道显在笔杆上,大手一挥就是一副极漂亮的好对子。
知道四儿好下象棋,一日里广明起兴叫四儿和他摆上一局,不料四儿将了他的军。恼羞成怒掀了棋桌,棋子尽数被他刮到了门外的地上。骂了句“滚!”像是这才解气背着手扬长而去。纵是母亲也是管不了的桀骜的大儿子的。四儿也只能掉着泪挪到门口蹲着把棋子一颗颗拾起来罢了。大哥广明就可惜在了脾气极差,以他的办事能力本是可以得个好职位的。
这冬天是极难熬的,屋子破漏只能靠烧火取暖。煤炭是烧不起的,只是说去捡些树枝烧烧罢了。
家里再穷,严寒这样吓人,做娘的还是心疼孩子们。
“去吧。恁投杆棒去吧。投来咱好烧火去诶。“清瘦的妇人踏着纺织板,灵活使着梭子喊道。她套着臃肿的深灰色棉衣,眉眼低垂柔和看着她的孩子们。四儿戴上母亲纫的帽子侧边是缝上护耳了的,冷了便拉下来捂着耳朵,暖和些再折上去。三哥广慧带着四儿,两个孩子便吆喝回应一声,跑出门去跑到树林子边上。拿上两根结实的木棍甩开膀子朝柳树的树枝上投去。柳树枝上冻结了一层冰渣子反倒容易折断,投上几下定是能掉下几枝,便跑到树根底下捡了放在一堆。捡了差不多有几捆了,这时候往往身上都要开始累得冒汗了,再甚热得都要把袄脱掉了。心中却也不觉得是很苦的差事,玩乐般的卖着力气倒也觉得颇有意思。
到了家便把投来的树枝子烧锅烧火,母亲也夸上几句,孩子们便像邀了功似的,投杆棒也愈发卖力了。这个冬天也算是温暖的过去了。
“造反”的呼声越来越响,人群也是愈来愈躁动。
大哥更是忙在人群当中不着家,每日念叨着什么“打倒走资派“云云。老父亲终是一病不起,整日倒在榻上。二哥广知和三哥带着四儿,在院子里编席子,编好了整张就拿去集上卖钱,卖来的钱去给父亲治病。老父亲是积劳成疾,消瘦的不成人形。没成想熬过了这严冬,还是撒手人寰。
四儿考上了初中,学习也照样是极好的。只是母亲太过温顺,父亲已故便,她更是管不住大儿子。没了顶梁柱,日子竟是一天天难过起来。
大哥的“官场”郁郁不得志,脸色也一天天难看起来。“下午请个假,回来推磨。”他冷着脸给四儿甩下这么一句话。
四儿是不敢还嘴的。写好了请假条托了同学捎给了老师,便在院里跟大哥推磨了。笨重的大石盘刻出一个槽,石盘中间的石墩子上别了一根木杆,一人一头抵住了卯足劲儿向前推着。石墩便被木杆卡着缓缓转动起来。上了锈的指针般走着。
大哥故意猛地发力向前推了一把,四儿反应不及没跟上,木杆掉到了地上。大哥立住,抿着嘴冷哼一声便破口大骂“你吃饭跟个猪样,干活跟个蛆样。推个磨都偷懒不使劲……“后又是许些难听得不堪入耳糟践人的话,利刃般扎进四儿的心上,只是生生憋住泪,拾了木杆再更拼命得推着。
1971·呼啸
初秋。叶子刚刚染上黄。
学堂响了铃,老师们却神色凝重将学生们召出教室聚在一块儿。身形削瘦,头发偏长显得有些乱糟糟的是国文老师,呆呆立在学生们面前,还沾着白粉笔灰的手举着一篇通稿微微抖着。有些干裂的嘴微张着要说些什么,稍合牙关咝咝的吐出气发不出声音,像被人拽了舌头。猛挤了几下一双木然的眼睛又盯着白纸黑字,咽了口唾沫狠下心似的,“林、彪、叛、逃。黄、吴、叶、李、丘……“
老师一字一顿磕绊着念完了通告。学生们只是有些奇怪,心里又不懂得这其中的意思,只能四目相对摇摇头不做声听着。老师们生怕是哪个字出了差错,反复确认,仍只是惊愕住了般的呆楞着。久久才喊学生们回去罢。
大哥早就是结了婚分出家去了。二哥也是前不久成了家,搬出去了。母亲带着老三和四儿还有小五和两个妮儿过着日子。大哥有了孩子,忙时便要喊四儿来家照顾。稍有一点不顺他的心意就要打骂。就是辛苦给他照看了一整天孩子,傍晚也绝不会开口留四儿吃口饭。分了家的大哥生活水平是要好上一些的,起码是能吃上白面了,可就是连一口白水面条也不肯给。四儿也不想着盼着,照例回母亲那去嚼穅咽菜。
放了暑假正到了农忙夏收麦子的时节,待别人家收割完了麦子,母亲便叫来老三和四儿,“恁去拾麦穗吧,拾来的多喽,我给恁搓碗面叶儿喝。“几个孩子听了就提着篮子跑到人家割完地的田上,细细的找,是能捡到不少人家落下的零落麦穗,小五广华倒也是听话乖巧的,比不上两个哥哥拾得多,也能拾上一小篮。提回家去母亲筛了麦皮,磨成面和成面叶儿,采了野菜根儿菜叶儿揉进面里,细细切成了稀稀拉拉清水下进锅里,即是不放油也觉得香的很。不就着菜也能下两碗。母亲忙碌着倒也欣慰的笑盈盈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母亲虽不是个有文化的人,但也能念上两句“为人不干活儿,吃穿在哪何哎?”
四儿争气,十八岁名列前茅稳稳当当考中了高中。兄弟姐妹们都替他高兴。母亲当然是欣喜的,背地里却也皱上了眉头,温饱都成问题,学费要怎么找来。老三广慧是憨厚老实人,没上过一天学,字都不识得几个,常年挽起灰布裤子干农活,脚掌和手心都粗糙干裂的不像个年轻人。老三木木然瞪大了眼睛看着,转身跟母亲说“娘,俺打工去,让四儿上学吧。”母亲偷抹着泪连声说好。三哥名字里的“慧”其实还是大哥给起的,笔画复杂当时写给村里的人看竟没有几个认识的。三哥找到有些心神不定的四儿,憨笑着拍拍四儿的肩膀,“俺供你,你得上学。你得上学。”
母亲卖了两袋粮食,东拼西凑算是筹了十块零四毛正好够学费。四儿找出一毛一毛攒下的压岁钱,花了八毛钱买了一个深蓝色的布书包,爱惜的很。
第一日上学去,出了家门向大路上走是会经过二哥家门口的,二哥站在门边叫住他,他扭头看了几眼,才从口袋里掏出皱皱巴巴的一块钱要递给四儿,拧着眉毛却也轻声的说“你上高中了,给你一块钱。“四儿接了钱道了谢就上学去了。
高中离家有十八里路远,每天回家吃饭是不可能的,便住了校。周一早上母亲给四儿装了十六个窝窝头,一小罐咸菜。窝窝头还是要用黑面捏的极薄的,厚度直像饼似的。一顿吃上两个,一天三顿,吃上三天,除去回家那天的晚饭不用带,正好十六个。咸菜都是要算计着吃的,也不过是白萝卜干切得细细得,只是用盐渍上,没有别的可以加也能算是菜了,就这一顿贪嘴一口,或许着下顿就没咸菜能就着了。家里宽绰的,便花上五分钱买上一罐辣椒酱,通红的辣椒皮碎上盈着一层辣油,是相当香了。
每到周三下午放了课老师便让学生们回家去,回家去便是去拿剩下三天的窝窝头,母亲提前蒸好塞给四儿。周四一早便又要到校。周六中午放假也就走路赶回家,这么一周便要四趟十八里路,也都是徒步走过来,几个顺路的学生一起聊着走着,也便不觉得有多累。再疲惫,以年轻的精力,睡上一宿那第二天就可以恢复个八九不离十了。
四儿放假一进了屋便看见母亲急急忙忙走上来,惴惴着说“哎呀,恁二哥给你一块钱让恁二嫂子往背上抓了一个大疙瘩!“母亲藏不住话,这事赶忙着说给了四儿。二嫂是有些抠门的,心疼这一块钱罢。便是知道了,也不能怎样了,只是心里记着二哥的这一块钱,日后再还了。
高中才有了英语课,高中的外文老师发音也不全是标准的,“teacher”发音成“提且儿”,大家也都不是很懂,也就这样念了。
放了暑假,村里来了施工队,四儿跟着一队人坐上火车,又转坐汽车,颠簸辗转到了山西。开山又少有大机械,全靠人力搬挖石子土块来开山。跟着施工队做了两个月苦力,赚了六十九元。暑假结束回到了村里,母亲连连笑着夸着,“这不少,这不少。这下就有学费上学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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