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惊蛰日了,车窗外的稻田里有了老农和耕牛的身影,再过些时日就是种秧苗的农忙时期了。公路边的柳树也长出了些许的嫩芽,柳丝如同少女的秀发,在春风中摇曳。河两岸的缓坡上,刚出地皮的青草芽子和枯草夹杂在一起,黄黄绿绿,显出了一派盎然的生机。蛰伏了一个冬天的虫子开始爬出泥土,爬上草丛吮吸着雨露。
进男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象,脑子里却有着他自己也不可名状的情感。他已经习惯了目前的生活,想到现在忽然间要离开这块生息多年的土地了,心里难免会有些情绪上的起伏。进男又在他心里臆想着:这一去要多少日呢?会不会外面的时间过得比家里边慢,外面过上一年,家里已经过去几十年了?那到年底和庆平哥挣了钱回来,村里边的那些媛闺囡儿不都成了老太婆啦?庆平哥不是说外边城市里的媛闺囡儿打扮起来妖精一样,那我也去娶个女妖精回来,让村里的男人也羡慕上一阵。进男啊进男,你在这里胡思乱想些什么呢!尽想这些搭不着边的事,你就不能想想怎么挣钱,这才是正经事呢!如果让你爹周金通知道你整天想着女人,你爹不会被气个半死嘎!进男斜眼一看,好像庆平哥对着他讲话一样,再仔细一看,庆平还是呼呼大睡,难道是错觉?进男挠了挠后脑的头皮。
庆平在车子快到温州市的时候自动醒了过来,用双手搓了搓脸颊,清醒一下。他看到边上的进男歪着头靠在车窗上,睡得象个软柿子,就叫醒了进男。庆平将装了钞票的皮箱揣在怀里,将其它的行包从行李架上拿下来,堆在一块,叫进男护着。庆平告诉进男说,车到站的时候,落车的人多,么什容易弄丢。
车到了温州市客运站已经是日昼边了,庆平急着去轮船埠头买好了船票,离开船的时间还有个半钟头,两人就到江边的一家面店吃面,店里坐满了吃面的人客。进男吧嗒吧嗒的吃着二块钱一碗的面,心里盘算着:“推猪啊,恁一碗面要两块钱,咋这么贵呦!”他一边吃着面,一边往碗里夹咸菜,吃了几口面,又夹一筷子的咸菜就着面吃。店老板看了也没有办法,咸菜本来就是免费提供的,今天算碰上一个冤大头了,眼光光看着一盆咸菜只剩下了半碗。庆平笑着说:“阿男,你咸菜吃多了呆会要口渴喽!”进男自顾自吧嗒吧嗒吃着。
“呜......呜......”,空气里传来轮船刺耳的汽笛声,进男双手捂着耳朵,说:“阿哥,这船装了什么鬼玩意,叫得这么大声,耳朵气给震闷住!”庆平说:“船要开了,赶紧上船。”说完,就背起行包往船上赶。进男提着行包在后边追。
庆平和进男交了押金,领了两领草席和两条棉被,到指定的甲板铺好席子的时候,已经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了。
进男看着船舷上就着草席翻地而睡的人们,闻着四周漂浮着的疑似咸鱼干和汗脚丫的臭味,转头看了看庆平,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地说:阿哥,晚上就睡这里啊!?进男是想不到原来跑供销出差是这么寒碜的呀?在他心里的那股子做供销员的自豪感和成就感嘎然而止,他想象不到自己心目中的传奇人物前浦村的能人庆平大哥,就是这样子坐船出差的,这种反差简直就是十万八千里。他在心里开始犯起了嘀咕:都说有钱人吝啬,一块铜板要掰开两半用,我看阿哥是吝啬中的吝啬,比那些农村里的婆娘还要小心眼。进男又用眼睛瞄了庆平几眼。
庆平也不马上回答进男,他从行包里面拿出两条敏兰事先准备的毛毯盖上,整理好“床铺”后,他停顿了一会,问进男:“阿男,你是不是觉得咱们这样睡在地上很塌台,是不是觉得哥很小气?”
进男欲言又止,难为情地低下头。
庆平严肃地说:“阿男,我想你误会哥了。你知道吗?任何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他都不会乱花一分钱的。原因我想首先是每一分钱都是辛苦挣来的,穷困过的老百姓都知道,有时候钱是可以救命的!你看看我们村子里,那些平日里勤俭持家的和爱摆阔气大手大脚花钱的人家比比,谁的日子过得踏实过得顺心些?你爸干了一辈子的手艺活,不是靠从牙齿根底下省下来的钱才可以娶妻生子、置办房产把你拉扯大吗?再有你看看,哥现在厂里刚起步以后发展需要资金,两个娃娃要培植,你伯伯需要赡养,你庆霞妹读书要花费,你说,哥兜兜里的这几个钱经得起折腾吗?
进男在边上羞愧地低垂下头。
庆平掏出烟点上,吸了一口,说:“阿男,我们可不能光想着享受,吃不得苦,你晓得吗,哥那时候刚出来跑供销的时候,身边带的钱不多,有一次出差回来的路上,身上的钱刚刚够路费,哥只能一路吃绿豆汤吃回家,整整吃了一面盆的绿豆,你知道吗这些绿豆还是哥从一户人家的马厩里偷过来的!说到这里的时候,庆平哽咽着,眼睛里噙着混浊的泪水,他继续说道:“没有钱是什么滋味?没有钱你会有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没有钱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人生病无钱医治,没有钱甚至有人会出卖自己的灵魂去偷、去抢,反正没有钱就会活得没有尊严!有了钱,我们就不用受压迫,我们就能干一番大事业,我们的家人就不用为了我们提心吊胆!
庆平转过身指着江岸边那幢最高的十几层大厦说:“阿男,你看那幢大楼,多气派,哥今天先撂下一句话,有朝一日哥能闯出名堂,也要造一幢这么高的大楼!
进男看着渐渐模糊的江岸,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感动升腾而起……
深黛色的夜幕下,海平线上挂着一轮圆月,杏红色的月光洒在海面上,荡起了点点波光。庆平被冷飕飕的海风冻醒,他将进男的被子裹紧后,独自一人踱向轮船后甲板。阴冷的海风夹杂着潮湿的水气往脸上、脖子里钻,人身上所有的御寒衣物顿时失去了作用,每个空隙顷刻间被寒冷侵占。打小在海边长大的庆平也禁不住这种寒冷,缩紧了脖子,点上一根烟。这么多年在外面闯荡,他养成了抽烟了习惯,一根烟有时候可以抵御漫漫黑夜中的寒冷,独自一人的寂寞,和对亲人的思念。庆平将目光放到了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他想着这时候,敏兰和几个孩子应当已经安然入睡了吧?
庆平的思绪随着微微摇晃的轮船摇摆到了前些年,陈年旧事有的已经渐显模糊,有的依旧栩栩如生。打食堂时村民不断饿死的场面,万人修路、修水坝的场面,敏兰白天上学习班晚上偷偷在灯下挑花的场面,都如同一幕幕黑白电影片段一样。这些场景随着轮船激起的水花不断往后,往后。
大海是深不可测的,轮船在海面上行驶着,只有不断轰鸣着的机器声和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让人感觉到轮船在行驶......
庆平被汽笛声叫醒的时候,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了看,阳光已经爬过栏杆铺满了整个过道,进男还蜷缩成一团裹在被子里。庆平心里寻思着应该差不多快到上海码头了,他便穿上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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