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blo时不时哼起小调,他穿着短袖短裤,马拉喀什的夜晚只有十五度左右,刮风。
凌晨两点半,我们站在警局门口拦出租车,警察放我们回去,但是第二天一大早还要来。
我想,或许他担心我害怕,所以故作轻松。
坐警车去马拉喀什最大警局的时候,他指着窗外说,你看,月亮很美。
我转头,只看到没擦干净的车玻璃。
一起在警车上的,还有两个强盗和一个小偷。
是的,因为航拍器的事情,两天一夜,我走了三个警局,见了马拉喀什几乎所有的警察。
航拍器在摩洛哥违法,入海关的时候,安检人员眼上糊了屎,没看到我的航拍器,而我也傻逼地以为天下大同,不知道会有国家因为害怕恐怖袭击而禁止航拍器入境。
后来我想把航拍器寄回国内的时候,摩洛哥的快递工作人员却告诉我,不可能,安检过不了,你还是随身带着吧。
在国外,我很顾及祖国的形象,基本上都会虚伪地端着,无论如何,总是一副狗一般的微笑。
违法却让我入境,入境却不让我再寄回国,前天傍晚,我在天台忍不住又飞了一次。
完了之后就跑去洗澡。
刚洗完就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
开门,两个极高的男人,一胖一瘦。
“你们这里有人有航拍器?”
“是。”
“你?”
“是。”
“护照和航拍器都拿出来。”
“你们要没收航拍器?”
“不会,就去警局录一下信息,然后航拍器就还给你。”
我回房间拿了东西,锁了门。
“可以走了吗?”
“等等,我们队伍的人要过来。”
“你们队伍的人多少?”
“三个人吧。”
然后我们就在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前前后后来了差不多十二个人,穿西装的,穿制服的,每一个都比熊还大只。
每一个到的人都要看一下我的护照和我拍的视频,然后拿出一张破纸,像模像样地记录我的信息,埋头了好久,抬头问我,“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你们连字母都看不懂吗?”
我恨铁不成钢地扯过一个警官的小纸条,自己写上名字。
两个小时之后,人还没齐。
“你们的队伍是不是有三千人?”
我蹲在地上,抬头问一个傻傻的便衣警察,他就傻傻地笑了。
天快暗的时候,他们要带我走,Pablo正好回来了。
“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Pablo会讲西班牙语、英语和法语,我需要他帮我做翻译,所以就答应了。
他们让我和Pablo坐上警车,带我们去Jamma El Fna的警局,我以为会很远,结果就是绕着大广场一圈。
警局灯光幽暗,墙是黄色的,墙皮剥落,一个狭窄的走廊,幽深得像个洞穴。
他们带我去见局长。
一个戴着眼镜,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手里捧着碗,碗里有粥,桌上两个小碟子,碟子里是风干的蜜枣、鸡蛋、甜饼干。
他叫我坐下,问我吃不吃枣,我拿了一颗。
他眉眼里若隐若现的妇人般的忧愁让我觉得亲切。
“那碗里是啥?”
我指着他的碗。
他不懂得怎么和我解释,但是始终微笑。
局长让我坐在他办公桌的对面,开始给我做笔录。
我的手机、护照还有航拍器都在他手边,他不让我动。
手机上有两次航拍的记录,而我对他们说的是只有一次,所以我必须把第一次航拍的视频偷偷删掉。
局长的办公室非常寒碜,两台电脑,一条公园长板凳,一个侧门,侧门通着一个小黑屋,屋里什么都没有,一片漆黑,办公室的灯很奇怪,没有一道光漏进小黑屋。
小黑屋门口横着一张办公桌。
Pablo蹲在办公桌边。
我时不时瞅一眼他,觉得有点抱歉,但看样子他蛮享受的。
我和Pablo的经历和想法,相似到有点可怕。
有的时候,我觉得不可思议,甚至以为遇到这样同频的人,必须要有爱情发生。
他很认真地尝试过很多毒品,只是因为觉得有趣。
吸毒并不总是很舒服的,很多时候,很痛苦。
你会通过一条时空隧道,回到过去,你的快乐和煎熬,都会在毒品的作用下,成倍增加。
但是他不喝酒不抽烟,还素食,和我一样喜欢内观禅修。
这期间,不停有新的犯人被抓到局长办公室,局长的电话不停地响,各种大人物都来看我还有我的航拍视频。
局长问我要不要吃葡萄干,我抓了一把。
趁着他打电话的间隙,我删了我第一次航拍的视频。
两个小男孩因为偷窃被关在小黑屋,他们急切地站在门口大声申诉,一个警官直接上去给了他几个巴掌,他哭了,也不敢说话了。
后来他们又带了一个醉酒的男人,几乎光头,面容苍老,左手和左脚都没了,他发酒疯,大声嚷嚷,两个警察吼他都没用,安静一会儿又开始大吵,其中一个警察出手打了他,没过几秒,他又开始发酒疯,后来拎起自己的破包,一瘸一拐地想要离开警局。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我会像个旁观者一样,不带感情地分析,因为我需要理智来给我最佳的处理方案,但是如果是别人的事情,我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悲伤给我活着的感觉。
在警局待了这么多小时,直到看到那个醉酒的人,我才第一次想哭,第一次觉得疲惫,他身上散发出巨大的悲伤。
我觉得冷。
局长还在忙别的事情,打电话的间隙开玩笑地说,我耽误了他多少多少时间,还拿起他碟子里的鸡蛋吓唬着想砸我。
我大声反驳,“明明是你浪费我时间,我一直在这边等,你却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
我知道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他让我想起我在大学的时候打篮球认识的一群晨练的老叔叔。
他吼完犯人之后总是会温和地对我说,“习惯就好,瞧你什么表情,微笑微笑”。
他不会为难我,我第一眼见到他就知道了。
墙上挂着国王的照片,西装革履的鸡蛋头男人,左手一个金表,我在想为什么他不穿民族服饰呢,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突然我觉得好滑稽,一群人在为另一个人或许根本不在乎的事情而鸡飞狗跳。
人这一辈子,为了很多别人根本不在乎的事情或许根本不知情的事情,经历了多少煎熬。
那么认真干嘛啊,即使是再冠冕堂皇、义正严辞的事情,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消磨生命。
所以我倾向于游戏人生,所以我遇到很大的事情的时候,反而嬉皮笑脸,能在摩洛哥警局和局长开玩笑斗嘴,因为我明白生命很长,现在还远远不是尽头。
终于我的笔录做完了,局长向我们致歉,说今天他很累很忙,所以耽误我们很多时间,Pablo很有礼貌地回复他,我只是向他吐了吐舌头,翻了个白眼。
做完笔录后,我们被转移到另外一个警局,据说是马拉喀什最大的警局。
警局像是一个大医院,很臭,地上全是烟头。
我们到了二楼,站在门口,一个警察给我搬了一个椅子,接着是没有尽头的等待。
警察们走进走出,即使是凌晨,还是非常忙,但是他们不看我,好像我是摆设一样。
越来越觉得摩洛哥人的办事效率和印度有的一拼。
Pablo站在门口,温度比较低,他穿得很少,我挺不好意思的。
警察们几乎都是大肚子,估计很多都喝酒。
终于轮到我了,他们却说要我的中国身份证,问我能不能回去取,可是天色很晚了。
他们扣了我的手机、护照,说我也可以第二天早上带着身份证回警局,而我第二天还有三节英语课要上。
不想麻烦Pablo,我答应了第二天回去,邮件联系同事帮忙和家长解释,取消了三节课。
凌晨三点,我和Pablo回到Medina,街上没有人,昏黄的路灯打在土墙上,我抬头,星星很多,但要仔细看才会发现。
有点累。
回到房间,我静坐了一个小时,然后用电脑定了一个闹钟。
睡了大概三个多小时,起床,做了早饭,洗了个澡,又静坐一个小时,就出门了,我不想让Pablo一起去,我自己可以处理这件事。
马拉喀什还没睡醒。
我照样和几个早起的老爷爷打招呼,采购的妇女拉着买菜车从身边走过。
早晨的警局和夜晚不一样,我从正门进去,态度很差的女警官在门口的接待处登记。
上了楼,有个年纪稍大的警官看到我,问我说,是不是偷了手机,我说是,然后我们就哈哈大笑起来。
果不其然,又是漫长的等待。
和我待在一个办公室里的,是一个长得像是扑克牌一样的女人,她的表情,像是没有墨水的笔用力地在纸上徒然地画,那样的感觉。
后来我被一个头发灰白的警察带去另一个警察局,他们在这个地方没收了我的航拍器,还罚了我一千多迪拉姆。
信用卡取不出钱,我在烈日暴晒下走了好几个银行,警局的人在催我,说又有个大人物要见我。
数位板坏了,上课的时候不方便,又从国内买了一块,结果被扣在卡萨布兰卡的海关,DHL的人一直打电话,他们说法语,我听不懂,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我问灰白头发的警官,为什么。
他说是安拉在考验我。
我妈说是我自讨苦吃,作死。
言之有理。
取了钱,回到原先的那个警察局,他们又开始当我是空气人,让我等五分钟,结果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我其实不到二十二岁,只会中文和英文,一个人与只讲阿拉伯语和法语的警官们周旋,没有情绪失控,更不会像那些犯人一样哭哭啼啼,我始终都是微笑着的,因为我知道我是欧春菇,但我也是中国人。
我态度好不是我害怕,是我尊重,尊重我的祖国,尊重摩洛哥政府,但是如果你们这么不拿我当回事,我也不是吃素的。
我起身到走廊去,拦住一个警官,连说带比划告诉他,“钱我已经交了,航拍器你们也收了,把我的护照还给我,现在!”
他略带歉意地表示还需要再等五分钟。
“五分钟?!你们说了多少次五分钟了!我不坐,我就站在这门口等你。”
于是我就堵在他们办公室的门口,那个警官走了五分钟左右,没有回来,我直接上另外一个办公室找人。他们说这件事不归他们管,我就当着他们的面打电话给中国驻摩洛哥大使馆,结果没有一分钟,他们就把我的护照送来了。
“你们摩洛哥的时间,五分钟是五年的意思吗?”
我很不客气地问一个警官,他一直道歉。
没理他,我直接转身走了。
Pablo和我都把这件事写下了,他昨晚写完,今天下午两点发给我看的。
航拍视频在被删除之前,我发了一个备份给Pablo,我知道他不会留,他心思缜密,聪明,尽管他和我看过一样的书,走过相似的一些岁月,但他比我理智多了。
字如其人,我只能说,“故事不错,谢谢你。”
傍晚拿着书,到koutoubia 清真寺边,坐在贴了瓷砖的地上,一直看到天暗下来。
我给摩洛哥大男孩Ben发信息。
“来找我吧”。
“你在哪里?这边都是人。”
“试着找到我,我穿着白色衬衫。”
在人山人海里,他并没有一眼就看到我。
但是他最后还是找到了我,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抬头看他,他非常英俊,眼神单纯。
我会离开,他会变得不再单纯,警察局会有一波接一波的新面孔,Pablo再不可能和我经历一样的事情,写一样的故事,我一辈子兴许都再见不到Jamma El Fna的老局长……
明天我22岁,我拥抱所有的苦难,所有的相遇和离别。
也渴望,有人可以紧紧抱着我,原谅我,告诉我,“没有关系,我知道你目前为止的人生,已经尽力了,好的坏的,我都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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