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骆驼”父亲

        今年农历六月初三，是父亲九十岁生辰。转眼间，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三十年了！

        父亲于三0年农历闰六月初三出生的。其时，正值兵荒马乱，一大家子几十号人正在县城避难。父亲直到九岁才回到湖头老家。回家后，祖父五兄弟忙着修葺毁于战火的老屋，父亲随祖父在东院香山书院念书。高小毕业后，父亲在茶陵完成初中学业。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父亲与母亲结婚。解放后，曾祖父留下的房产全部充了公，一大家子有的寄居在祠堂里，有的寄居在土地庙里。父亲被划成“坦白地主”，母亲的陪嫁全部上交，一家人挤在两间半屋里。

        父亲生性老实，又加上成分不好，生产队里所有的重活、脏活、累活，都有父亲的身影。东边铁厂担铁矿，石底塘烧石灰，黄莲寺修水库，唱大戏搭舞台，上冲林场守场，煤窑上守厂，都有父亲参与。父亲从不跟人争什么，默默地做好自己的那份事。从我记事起到分田到户，父亲只因工伤歇过十几天。每年年终生产队工分榜上，父亲的工分都在五千分以上，名列生产队前几名。

        父亲是八一年上半年在上冲大队林场受的伤。一天清早，父亲上工给树苗浇水，因为视力不好，不慎一脚踩空，滚下高岸，脊椎严重受伤。父亲怕花钱，在家保守治疗。病愈后，父亲的背就永远直不起来了。从此，母亲心疼地叫父亲为“骆驼”。

        工伤落下严重疾病，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蛇皮瘦骨的父亲从未向大队提过任何要求，也不允许母亲大哥向大队提要求。伯父甚至替他写好了报告，父亲都没送上去。父亲知道，人微言轻，就算送上去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记忆中，父亲仿佛总有忙不完的事。下大雨不能出工，父亲不是在家修理农具、结草绳，就是在自留地里忙这忙那。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煤油灯下父亲切烟丝和打草鞋的场景。三十年来，父亲曾入我梦来。梦境里，全是父亲在田间地头劳作的身影。

        父亲是我们生产队里读书最多的农民。每逢中元节、年底，帮邻居写火包、写春联，父亲会忙得不亦乐乎。屋场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做账房、做礼生，父亲总会乐意帮忙。东家请写个报告，西家请写个状子，父亲总是随叫随到，从不推辞。

        大年三十，父亲常会把那老旧的神对揭下来，贴上早已写好的颜体新联：遵祖训克勤克俭，教子孙唯读唯耕。

        大姐、大哥、二姐，早早辍学务农挣工分，小妹好不容易熬到小学毕业，父亲只能把“跳农门”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还记得上小学时，父亲用洗干净的水泥纸给我们包书的情景；还记得父亲冒雨从峦山新华书店买回定价为七角二分钱的《新华字典》的情景；还记得父亲陪我练习打“六百六”打“百子”的情景；还记得八0年那个大雪天，父亲唯一一次到学校给我送棉衣的情景；还记得八三年我考上中专父亲带我到亲戚家报喜的情景；还记得与父亲轮着看《红楼梦》的情景……

        在那个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特殊年代，父亲与母亲一道节衣缩食，像燕子衔泥作窝一样，一点一点，苦苦撑起了一个七口之家。在大哥结婚时，父母想方设法从邻居手上买得两间旧屋；条件好一点，父母以屋换屋，又从邻居手上买得四间旧屋。

        父亲一生没穿过皮鞋，没穿过毛线衣。夏天白背心、蓝短裤、赤脚；春秋季中山装、黑长裤、解放鞋；冬季一件褪了色的军大衣、黑长裤、解放鞋。这就是父亲的四季标配。父亲总是把最好的留给了我：中考前，为了给我补充营养，父亲把母亲积攒起来的几瓶“补脑汁”让给了我。八六年中师毕业前夕，父亲估计我要用钱，曾托人给我捎来十块钱。八六年下半年二姐出嫁，父亲念我刚参加工作，把原属于他的那双“火箭式”皮鞋让给了我。

        九0年八月初三，父亲在二姐家织了一天茅苫，傍晚回家洗完澡草草吃了晚餐。没想到，晚上十点左右父亲突发脑溢血。第二天傍晚，在全国人民等待亚运会开幕的时候，我那可怜的“骆驼”父亲竟一句话也没留下，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本新买的小说《你留下一首什么歌》都没来得及看完。

        母亲告诉我们：父亲在村里帮忙丈量房屋，绘制房产平面图。前不久刚结了工资，准备初四日去陶坪赶集买毛线、买皮鞋……

        “严音顿消严训永在，子责未尽子泪长沾。”

        从此，罗家岭枫树下父亲那方矮矮的坟墓成了我们永远的痛。

        要是父亲能活到现在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