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鹅鹅

题记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天才诗人骆宾王七岁时的佳作。

多年以前，村里有一位非常擅长训狗的老先生，据说以前在部队里训过军犬，退休后过起了田园生活，农闲时就以训狗为乐。有一阵子，他训练出了一只比警犬还要厉害的狗。虽然从其母亲的血统可以肯定它是一只田园犬，但英雄不怕出身低，这只狗非常特别，不仅长的有点像狼，且智力、体力、服从力样样上佳，有些从城里带着德牧慕名而来的人都甘拜下风。据说该田园犬还曾参加过一次在省会举行的训犬比赛，最后在各种名贵犬类中脱颖而出，独占鳌头。那次比赛得到的奖牌就一直挂在它的脖子上，阳光之下，金光闪闪，看起来好不威风。听说那奖牌是纯金打造之后，更是羡煞旁人。渐渐地，老先生便有些“得意”了，逢人就夸自己的狗如何如何聪明，如何如何神勇。

有一天，老先生年轻时的战友来看他，也见识到了那只田园犬的与众不同。战友毕竟在城里生活，赞美的话也是标新立异，文绉绉的，说什么“哮天犬下凡”、“天狼星转世”、“百兽之王也无法望其项背”，反正种田人是听不太懂这种别样的赞美。可老先生听了高兴，这人啊，一高兴就可能忘形，一忘形，就可能说出不慎独的话来。他说，“这田园犬啊，当然无法与百兽之王比肩，但是做个兽中元帅倒是绰绰有余。你看那眉眼，那神态，乍一看是不是与林副主席有些神似？哈哈哈哈！”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只顾夸狗，哪曾料到隔墙有耳！其实他们所说的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但人心叵测，被添油加醋地讲出去，那就完全变味了。

最终结果，绝对比季羡林先生在《牛棚杂忆》里描述的“喷气式”还要可怕，反正老先生与他的战友都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罪名是“污蔑领袖”、“藐视无产阶级”等等。据说两人都被脱得精光，身上倒上胶水黏满狗毛，每天都会被绑在旗杆上游街。这过程中少不了有人落井下石，因此游完街后必定是遍体鳞伤。这样还不算完，夜晚还有一顿结结实实的批斗会。斗他们的人不知道从哪请来的道学家，满嘴里仁义道德忠孝礼仪如连珠炮一般，一喷就是几个小时，估计老先生脸上的唾沫星子都不曾干过。这些讲完后，还让他们大体复述一遍，如有明显疏漏，那晚上别睡觉了，咱们通宵达旦吧。

就是这样魔鬼般的煎熬，老先生的战友居然挺过来了，据说后来学了一门手艺，成了捏糖人的老艺人，十里八乡到处走动，很受小孩子喜欢。但老先生就惨了，也许是因为不够坚强，也许是因为太过刚烈，有一次游街时，他居然挣脱了绳子，趁人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街上的肉案边抢过一把剔骨刀，直接抹了脖子。他训出来的田园犬，也被夺去金牌，皮肉分离，被众人煮食。不仅如此，村里其他的狗也一样的受到了池鱼之殃。

经此一事，村里的乡亲可能心有余悸，从此便没人再养狗了，也没有人提一个“狗”字。谁都忘不了街市上红色喷泉横洒一地的场面，也不想戴上污蔑领袖的帽子。这样的情况经常令不知情的外村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初到此地的他们总会不经意说几句带“狗”字的脏话，然后莫名其妙地挨一顿打。

时光荏苒，已到一九八三年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家户户所养的鸡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少几只。你说是黄鼠狼偷的吧，那不可能，因为那阵子狗皮都很值钱，就别说黄鼠狼的皮了，它们在重重机关之下，只能远离人群，逃进旷野，怎么有机会偷鸡？方圆好几里可以说连黄鼠狼的影子都见不到。所以丢了这么多鸡，明显就是人干的，路不拾遗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针对鸡持续被偷一事，大伙合计：该养几条狗了。很多人你一言我一语点头称是。“是啊是啊，狗警觉性高，能给熟睡的人报信。”“报什么信，最好凶猛一点，咬死那砍脑壳的贼货！”“别养竖耳朵脸长的狗，一定要耷耳朵方脸的！”“现在政治清明了，管它什么样的狗，开开玩笑不至于丢了命。”于是乎，大伙找到村长商议，最后村长爽快地拍板决定，养！

不久村长还真托人找到了十几只小狗，清一色耷耳朵方脸的，大伙看了都眉开眼笑。虽然看起来它们都不太可能像老先生曾经养过的田园犬那样神武，但大伙心理踏实。“管他的，只要不是哑巴，会吠，能看家就行。”

村里有十一个生产大队，村长给每个大队分了一只，自留两只，盘算着将来这些狗儿都下了崽，便可以每户都养一只。

有了狗以后，村里的鸡被盗的情况果然慢慢地好多了。只要一有什么动静，村头村尾便吠声一片，此起彼伏，连绵不断。惊醒的村人，有很多长得强壮的便拿起铁锨、冲担、镰刀、锄头什么的气势汹汹地循声追赶。虽然看起来都是白折腾，但不出半年，还真的没有鸡再次被盗的情况。小偷似乎也放弃了在这个富饶的村子作案的计划。

从此村民皆大欢喜，但村长却不知什么原因，突然给人一种心事重重的感觉，总是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狗狗们嬉戏打闹。

这一年的冬天刚到，就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有一天大清早，天刚蒙蒙亮，村长家的次子起床方便。睡眼朦胧中，他恍惚看到自家晒衣竿上有什么东西迎风飘摇，而且鼻间还闻到从厨房传来的阵阵肉香。他擦亮双眼定睛一看，晒衣竿上居然挂着血迹斑斑的狗皮，数一数刚好十三张。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连裤带都顾不得系上，就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厨房，只见灶台上常见的那口锅正倒扣在墙角的地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口硕大的锅，虽然柴火已经快要燃烬，但锅里依然冒着热气，里面煮着的正是赤条条的无皮狗。据说狗狗们的表情凄惨，非常令人触目惊心。

时隔近十好几年，村里的狗又一次遭受灭顶之灾。

村子里一时间炸开了锅，几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在村长家门前议论纷纷。有的说。“小偷半年没得手，拿狗泄愤来了。”有的说，“这是哪个狗娘养的干的，这么灭绝人性！”还有的说，“说不定村长得罪了什么人，别人示威来了。”还有人说。“妈呀，往事重现，冤死的人回来报仇了！”

村长的脸色苍白，双眼血红，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一番眼前的村民，摆了个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的手势。大伙儿渐渐地停止了说话，都眼巴巴望着村长，谁知他依旧只是静静地将大家扫视了几遍，并不说一句话。正当大家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突然蹦出一句话，“狗没了，大家别睡太死，都警醒点。”说完摇摇晃晃踱进了屋里。

人群里发出了一阵阵失望的嘘声，登时大家又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似乎对村长的行为颇为不满。还有人高声喊道，“这狗皮、狗肉咋办啊？”过了好半天，村长疲累的声音才从屋子里传出来“各大队长安排，狗皮卖了分钱，狗肉分吃。”这句话大家似乎还满意，总之什么都没亏，还小赚一点。至于没有狗了，家养的鸡怎么办？那只能寄希望偷鸡贼少偷自家的，也希望自己别睡太死了。

接下来的日子，果然又有鸡被偷，接二连三，每天都有村民到村长家叫苦。村长居然破天荒地从仓库里取出了好几年没用过的鸟铳（之前麻雀泛滥，为了灭四害时政府发放的），让村民组建了一个全副武装的小小巡逻队。但不管怎么更换成员，这个巡逻队总是会在凌晨两点左右睡意陡起，然后睡得不省人事，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他们也很委屈，明明精神满满，但为什么都会在关键时间犯困呢？这样就太令人费解了！不过费解的人们很快就被另外一个消息所吸引，那就是一对离群索居的老夫妇家始终没被盗过。

不用说，这对老夫妇肯定会成为被怀疑的对象。村里有一句使用率很高的歇后语：“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老夫妇百口莫辩，只能任由村民气愤填膺地谩骂，“死内奸”、“卖村贼”、“要钱买棺材”的咒骂如严冬的雪片一般铺天盖地的落下来。最后有人提出将老夫妇扭送派出所，村长居然也出乎意料地沉默。谁也不曾料到，这对老夫妇也是性情刚烈之人，特别是那位老爷子，在群情激愤之下，居然说出了类似窦娥曾经说过的话，“老子要是被冤枉的，老子死不闭眼！老子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着你们这群丧尽天良的怎么遭雷劈！”大家对这样的话当然只是付之一笑，见老夫妇矢口否认，只好先商议要不要请公安局的人来调查。

据说那位老爷子是前清秀才的儿子，从小饱受传统文化熏陶，特别注重名节。况且活到快八十岁了，一直克己复礼，没做过任何有伤风化之事。在生活上，虽然有一个嫁到城里的女儿，却也从来没给女儿女婿添麻烦，一直都是自食其力。如今行将就木，居然遭遇这档子事，他误以为没法自证清白就得蹲牢房，所以在当晚就写下“誓死不辱”四个字的血书，然后前门大开，悬梁自尽。老伴见老头去了，也觉生无可恋，于是穿戴整齐，自挂东南枝。

他们双双自尽后，并未换得大家的同情与良知，反而很多人一口咬定他们是畏罪自杀的，甚至有人叫嚣着要公安局的人不要姑息了同谋，否则誓不罢休。当他们听说老爷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用手怎么抹都没法完全闭上时，居然有很多人慌了，七嘴八舌地讨论老两口是不是真的被冤枉了，还颤声恳求局里的人一定要查出真相，还逝者清白。

紧接着就是老夫妇的后人与村民之间闹得沸沸扬扬的纠纷了，总之是一出差点引发流血冲突的闹剧。政府最后好容易调停了纷争，村里凑份子出了一笔安葬费，老人们也得以妥善安葬。同时，公安局也多了一项似乎无从下手的艰巨任务，那就是赶紧找出真凶，抓到小偷，还老两口清白。

有些人对政府的做法颇为不满，但也只能听之任之，最多腹诽一下。相比村长被迫花高价买下老夫妇喂养的那一笼子家禽，村民的损失也不算什么。

这时的村长似乎有些坐不住，时常派人出去“公干”，自己却很少直接露面。至于公干的人员去了哪里，到底公干了些啥子？没有人知道。

接下来村长把从老夫妇那里买来的那一笼子家禽低价转给了第一生产大队的队长，那位大队长看着喂养得大腹便便的肥鸡肥鹅好不高兴！与此同时，小偷也故态复萌，偷的那叫个不亦乐乎，村里依旧每天都会失去好几只鸡，巡逻依旧不顶用，连公安局派来的人也跟着打瞌睡。但奇怪的是，自那以后，大队长家的鸡不再被盗了。

这下子，轮到大队长百口莫辩了。好在他急中生智，把那一笼子家禽单独安置到了距家百来米远的牛棚边，结果那一笼子家禽没事，他自己养的鸡却时不时被盗。

大家似乎明白了，死去的老夫妇留下的那一笼子家禽就是个移动的保险箱，把它放在谁家，谁家就不会被小偷光顾。细细想来这也太不合常理了吧？难道有鬼神在作祟？正当大家疑神疑鬼，束手无策之时，有一位卖糖人的年纪非常大的老艺人道破了玄机：老夫妇饲养的家禽中有三只大白鹅！老艺人还分析说，“鹅警觉性高，叫声大，胆子也大，天不怕地不怕，稍有动静就会搅得鸡飞狗跳，所以小偷不敢偷鹅，这是一个常识（黑灯瞎火的，用手托着鸡的肚子，鸡会一动不动，任你摆布，鹅就不一样）。这么看来，这偷儿就算不是村内人，也是熟知村中情况的人，换句话说，村里确实有内鬼。”

大伙惊诧莫名，半信半疑，在天黑之后果然做了个试验，结果确如老艺人所言，你想偷鹅，在那个很难搞到麻醉枪的年代，那是搬楼梯上天，没门！大家终于彻底承认，那对老夫妇是冤死的了。哎，不会有报应吧，怎么办？烧纸吧，多给他们烧点纸钱！村民们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而且效率之高比吃大锅饭时的劳动积极性不知要超出多少倍。人人争先恐后，唯恐稍微慢了一点，冤死的老夫妇就会冤魂索命一样。

最后说说那个可恶的小偷，终于有一天被抓了。

自从听了卖糖人的老艺人所说的一席话之后，有位女警灵机一动，心生一计，只是没有张扬。然后某天凌晨两点多，村里“嘎”声大作，一片鼎沸。小偷在落荒而逃时，刚好被躲在暗处的警察抓了个正着。原来，公安局花了一段时间，找县城的家禽批发商搜集了两百多只鹅，然后想了个办法在某天晚上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每家每户的鸡笼都塞了一只进去，结果可想而知。也怪这小偷贪得无厌，每晚都偷，没有间断，不然也不会这么轻易被抓。

当大家像鸡一样伸长了脖子，都想看清这贪得无厌的偷儿到底是谁时，偷儿居然双膝跪下，自己摘掉了帽子。大家顿时惊怒交迸，原来这令人恨得牙痒痒的人居然是村长的长子！

当时正值严打，且又闹出了人命，村长的长子必吃枪子无疑。村长也在一片骂声中引咎辞职，最后不知所终。据知情人士透露，起因是村长的长子在县城里赌博输钱，欠了一屁股赌债，一时无法还清，并在“好友”的撺掇下干起了偷鸡的勾当。然而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村长的长子在临刑前的游街途中，歇斯底里地大声喊冤，声称赌博是某某引诱的，偷鸡卖钱还债也是某某出的主意，甚至偷哪里比较好，怎么偷，有什么注意事项，某某都有手把手的教他，某某还教唆他在井水里投放药粉……然而挨了一电棍之后，他便晕了过去，由于之前他紧张过度，口齿不清，也没人听清那个“某某”到底是谁。总之哪怕他是被人引诱的，但到底也让村民损失了不少财产，还间接闹出人命，严打期间，连朱德的孙子都难逃一死，别说他这个平民了。

最后，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人语重心长地叹道：“善恶终有报，当年因告发那位训狗的老先生而当上村长的那个人，终究以失去长子为代价，偿还了这个债。”

听完这些，我也似乎明白了事情的大致经过：一个年轻人，在文革期间因另两个人的言辞不慎，当了一回“英雄”，成了斗士，紧接着成了村长。他的小小“成就”，是一条珍贵的人命换来的。含冤而死的人，应该有活着的亲人一直没有忘记这个仇，于是趁着严打这个机会，将他的长子送上了死刑犯的刑场，最后大仇得报，两不相欠。我希望到此为止吧，因为，冤冤相报何时了……或许严打期间早就有人看穿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但大家都始终保持着沉默，终究导致无辜的人为之死去。

沉默啊沉默！

万马齐喑，不过如此。

我依稀还记得这个老村子，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养几只鹅，见到陌生人便伸长脖子，扯着尖嗓子“嘎嘎”直叫，叫声干云！甚至有些大胆的还追着你赶，又扑又咬。

庆幸自己没有经历过那场浩劫，因为那场浩劫让很多平民的人格扭曲变形直至麻木不仁，甚至对现在都还有着不小的影响。具体说来就是做惯了鸡，在黑夜里被偷了也一声不吭，天亮后只当换了个新环境，却从来不想想自己是否被倒卖了，接下来是否会沦为盘中餐。倒不如做一只鹅，平时悠然自得，关键时勇于抗争，虽然实力不济，在真正的强者眼中显得呆萌蠢笨，但至少在非常时刻发出了嘹唳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