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起来,我开始记事儿的那会儿,他也就六十岁出头,刚刚退居二线。那时,他常牵着我去老班长家的小卖部,从玻璃柜台前抱起我, 让我整个人趴在上面挑选东西,然而我总是不争气地被自己呼出的哈气挡住视线。这个场景不时地在某个瞬间从我的记忆中跃出,毫无预兆,温暖又心酸。我有时要他给我买一袋5毛钱的鱼皮花生,然后兴高采烈地陪着他去活动室。我们并排坐在长凳上,他两只手打着牌,我咬掉“鱼皮”把花生塞进他嘴里。他可能早就知道,我只是想吃“鱼皮”,并不爱花生。
他是我的爷爷。
2016年12月14号,他的葬礼上,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生平。那一刻我懊恼从前怎么没有好好问问他49年4月国家还没有解放他怎么就只身一人去宝鸡入了伍,他哪儿来的勇气在不足21岁的年纪就上前线参加太原解放战争去了,他怎么又在26岁青春正好的时光里毅然随部队整体转业来到新疆,在这片土地上深深地埋下了根。想起曾经听奶奶念叨过,他参加战斗的那几年音信全无。在那个年代需要多少日夜的煎熬才能等到再相见的人。
我们也终究会相逢,在另一个世界。
他个头不算高,离170稍差一些,腰板确是直挺,尽管身形偏瘦,也一点不显单薄。他眉眼细长,鼻生的尤其周正,嘴角常带弧度,待人温柔谦和。但是他内心倔强,又不善表达。只有在几杯白酒下肚后才会划几下拳吼几嗓子秦腔道几句牢骚话。每年组织来慰问,他总是笑着说都好,从不提任何要求。他甚至嫌医院的药卖得贵而不用公费医疗卡,宁愿花自己钱去药店买药。我问他,他说国家的钱也要节约着花。他对于党对于他的事业的执着信念一直感染着我,当我成为预备党员的那天我激动地给他打电话,我想赶紧告诉他我终于跟他一样了。在我看来,他做什么都是好的,整个人闪闪发光。只要有他在,世界都分外敞亮。
在我上幼儿园时,有一次,家里的大公鸡追着我满院子跑,我越跑公鸡越追的凶,它越凶我越跑,于是我哭得惊天动地。他当机立断,当天中午就让我吃上了红烧鸡。家里的大人们说我老早就指着这只大公鸡说我要吃鸡端(冠)子了所以爷爷他起了杀心,对于这一点我当然是没有记忆的。上了小学,我不爱睡午觉,常从家里溜到后院他们的房子里玩。他见我来了立刻爬起来也不睡了,有时陪我玩一中午的翻绳,有时推我荡一中午的秋千,有时教我打一中午的古牌,不知那种长条形状漆着红黑方块的古牌现如今还能不能找得到,但那些个夏天的正午时光一定是我的第一选择,如果我拥有哆啦A梦的时光机。
后来,我们一家三口搬进了楼房,爷爷奶奶搬去了65团。一到周末,爸爸就带我去看他们。因为可以逃过周末学校组织的各种勤工俭学活动,我也乐意经常往他们那里跑。他每次知道我要来就早早去菜市场买一只不老鸡,买个猪耳朵,还有一些豆腐干之类的小菜。有时候忘了买什么,就来回跑好几趟。直到我上了高中,他还是连饭都不让我端,说怕我冒冒失失的被烫到。可是我怎么都没有发现岁月已经变脸,正在无情地侵蚀着他。
记不清是大一还是大二的寒假。爷爷第一次在早市迷路摔倒。医生诊断他有了脑萎缩的症状,是个不可逆的过程。那次我离开家上学走的时候,他给我装了一大袋的核桃仁和巴达木仁,都是他一颗颗剥好,皮去干净的。他是怕我在学校吃不好。
他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电话里对我的嘱咐每次都是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再后来,他已不能看书,不能看报,也不再听戏,电视跟前坐一会儿就睡着了。即使这样他也还是不愿意麻烦别人,还时不时地自己出门买个药什么的。
他眼睛开始变得浑浊,脾气开始变得不好,让他吃点小零食也会不耐烦地推开我的手。但他早晨醒来的时候会走到另一个房间把我脚边的被子塞好。
跟他告别的那一天,不忍回忆。伊犁冬日的早晨8点钟,天还没有一丝光亮,星星稀松地挂在西边,预示着又一个艳阳天。他一辈子都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出殡的这一天也正是去年冬天里最好的天气。
我爱的人,青山绿水,愿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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