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有儿女，山河无故人

已惯江湖作浪游，

且将恩怨说从头，

如潮爱恨总难休。

梁羽生《浣溪沙•七剑下天山卷尾词》

江湖有儿女，山河无故人

1. 那些电影

        从《小武》、《站台》、《任逍遥》，再到《天注定》、《三峡好人》、《山河故人》，直到眼下公映的《江湖儿女》，一路看过来，觉得贾科长真的开始变老了，越来越多地沉缅在往日情怀里，难以割舍，以至场景、人物、时代背景都在成段落、系统化地复制（抄袭）自己以往的作品，说好听些，是向自己致敬。

        这些电影所发生的时代大背景，全部是始于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经济社会的高速发展阶段，经济环境、政治生态、社会阶层等多方面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深刻变革。以大同、汾阳为代表的中国北方中小型城市，发展前景黯淡，城建落后，污染严重，经济转型面临瓶颈。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每个人向前走，怎么走？走到哪里？用多快的步伐走？这些完全不由自己说了算，大众普遍有一种迷茫、颓败、不安、敏感的心理。

2. 那些场景

        至今为止，所有的贾樟柯电影都带有其鲜明的个人标签：地点是山西省县以下城市，天空是灰蒙蒙的煤灰色，场景离不开播放着上个世纪90年代港台枪战片的录像厅，以及破败的街道和拆迁中的老旧小区，室内近景不加任何修饰布置，穿插其中的少不了叶倩文为代表的流行歌曲和那个时代鲜明风格的歌厅蹦迪，当然还有属于赵涛的独舞；人物关系上，大多是20岁出头的年轻人，男女主人公之间谁都不愿主动点破、保留一份尴尬羞涩的情感；剧中角色都是小人物，基本没有正当或固定职业，均身处社会低层或底层的灰色边缘地带，生活环境和上升空间都极为狭窄有限，看上去那样微不足道、可有可无，甚至连名字都懒得改一下，要么是本名、要么就是前一部或前几部电影里出现过的名字，干脆就在后面的电影里一直通用下去；人物间的对白简短直接，并且坚持使用山西方言，比对白更多的则是相互间一颗接一颗点着再点着的廉价香烟。除此之外，还有有意加入的以大事件为标志的时间坐标，如温甬动车特大事故、中美撞机、三峡移民、北京成功申奥等等。

        正是由于这些执拗顽强却又真实可信的标签化元素的存在，加上情节的淡化，你甚至完全可以把这些电影当成记录片来看，它们充满烟火气，一遍又一遍一丝不苟地还原生活本来的模样，记录着这些不为人知、不为我们所熟悉的暗灰生活，记录着那些即使熟悉也容易被忽视、被忘记、被模糊的记忆（比如《江湖儿女》里一闪而过的“旭日升”广告中那一对国产孪生偶像楚童、楚齐），时刻提醒并反复拉回我们的思路：有一些事有一些人，不能忘记，就算你们忘记了，我也要把它们和他们记录下来，告诉你，那些事是怎样发生的，那些人又是怎样活着的。这就是贾樟柯说的“不能因为整个国家在跑步前进，就忽略了那些被撞倒的人”。

3. 那些感觉

        纵观贾樟柯电影，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是风格与阿巴斯为代表的伊朗电影颇为神似，题材微小，人物卑微，角度平实，色调灰暗，节奏缓慢，成本低廉，讲述的故事平常平淡平庸，都是生活里司空见惯的琐事。靠电影记录的生活内容本身驱动剧情并构成剧情，因为剧情没啥大冲突，所以在任意一个桥段都可以戛然而止。格调基本保持中性立场，不粉饰不歌颂不教育不批判，既不营造哀伤也不赞美苦难，相反，倒是时不时地爆闪些生活中充满反讽意味的尴尬玩笑，含蓄中略有倾向，笑声中包含苦涩，有点微言大义、含而不露的感觉。看后既说不出有多好，也说不上有多么不好。

        看一部电影，观众会关心下一个情节是什么，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但贾樟柯的电影，情节已经退居次要地位，重要的是剧中人物的生存状态，“谋生”两个字会深深地吸引着你，你会不自觉地关心起人物的社会结构和生存状态，即：他们是靠什么活着？怎样活着？活的怎样？

4. 那些人物

        检索全部贾樟柯电影里的男性形象，没有一个光鲜亮丽高大上的，几乎都是萎缩、畏缩，甚至是猥琐的，相比之下，女性形象更加出彩动人。比如《站台》里的尹瑞娟，《三峡好人》里的沈涛，再比如《山河故人》里的涛儿，而《天注定》里被逼上绝路、杀人见血的小玉的造型甚至有了侠女的味道。即使是《小武》里把感情当游戏、不辞而别的三陪女梅梅，也没能让观众觉得有多么可怨可叹可恨可怜。

        有人吐槽贾樟柯电影千年不变的女主角，我倒觉得赵涛除了在扮相上明显呈现老态之外，其他无可挑剔，山西土著，流利标准的山西方言，熟悉的生活环境，不分散观众注意力的普通容貌，比别人更能深刻理解作品内涵的伴侣身份，都有助于影片的表达。

5. 那些故事

        江湖是什么？什么是江湖？

        电影借斌哥的口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当斌哥的名字已成为昔日的传说，巧巧却在不觉间续写着江湖的豪情故事。《江湖儿女》中，真正具有江湖秉性的人既不是斌哥，也不是做房地产买卖意外送命的二哥，更不是枪不离身与黑社会不明不白的万队，真正的江湖儿女其实是柔弱的巧巧。豪爽时，一口喝干五湖四海的杯中酒；遭遇强敌时，挺身而出，鸣枪退敌；即使身处逆境，衣食无着，还能逢场作戏设局下套；这是一个有热血、有温度、有情有义的真女子。虽然巧巧奉守的信念简单，但恰恰抓住了江湖立足的本源，就是她自己说的：江湖讲的就是一个义字。

        其实，江湖可以理解为动荡变化的社会环境，也可以是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江湖里没有永远的王者，只有一时的强者；没有不变的山河，但有不变的原则。时代在变迁，江湖也在发生着变化，但忠诚守信、讲义气的江湖规矩不变，这个时代这个社会，一诺千金、信守不渝的人太少太少了。《江湖儿女》里转型为儒商的大学生那一句“我们都企业化了”，说的风轻云淡、堂而皇之，但却背离了自己当年曾经追求并受益的江湖道义，有道是：一入江湖深似海，从此山河无故人。太念旧的人，不适应江湖，因为自身进化的速度永远赶不上时代变化的速度；恃强出头的人，终将被江湖淘汰，因为打打杀杀最后都是炮灰，所谓江湖水浪打浪，后浪拍尽浪前浪。斌哥之所以孤身远走奉节、背井离乡，恐怕也正是在经历了得势失势之后，看透了江湖虽仍在，山河无故人的现实。

        既然风流终归会被雨打风吹去，那么相濡以沫，倒不如相忘于江湖。就像最后斌哥蹒跚着离开巧巧的麻将社，去向无人知晓的地方，巧巧也没有去追赶，因为心中无情了，也就不恨了，既然无情无恨了，当然也就无爱了，离开，也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江湖虽广，未有安身之所；居心叵测，难觅依托之人；

        最后，如果指望着从贾科长的电影里看到幸福、看到笑点、看到励志、看到力量，看到皆大欢喜的结局，看到浑身的正能量的话，还是不要去了，就算是真的有，那也是假科长了。

                                                                                                                  2018年9月25日 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