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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目光

遥远的目光

作者: 卉木 | 来源:发表于2018-11-19 22:11 被阅读0次

    每个人身上都拖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带着的那个世界去。

    「我最后一次离开巴西,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写道,像在问候一个久远的老朋友一样。
    1935年,27岁的列维-斯特劳斯从马赛出发,第一次踏上前往巴西的旅程,直到1939年最后一次离开。这15年里,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已经在对文化尊重而挑剔的法国获得了足够的学术地位,写下这本《忧郁的热带》时,距离他在象征着法国最高学术地位的法兰西公学院就职还有14年。
    而此刻,人类学家回望他所携带着的世界。时间在生命与记忆之间隔出一条河,人就像站在彼岸观望:原本属于不同时期、不同地点的记忆片段开始碰撞,如同地层在上亿年间经历地质变化,坍塌、交错、拔地而起。至此,梦境与自然相连,城市与山川相连,人类置身其中,带着自己的温柔与不安,欢乐与痛苦,生存与死亡。

    在潮湿的亚马逊热带高原,空气湿润到雨仿佛并不是降落而下,而是由四周的湿气凝聚而成,苍白地闪烁。在静止停滞的空气消去空气中过多的湿气之后,雨便停下来,一块块的浅蓝会出现在淡黄色的云彩之间,好像急流穿过山谷。

    南比克瓦拉族就居住在丛林深处。矮小的南比克瓦拉人身上染着褐色的光泽,身患皮肤病时皮肤上会有蓝色的圆块。在他们的语言中,星星和牛的名字相同。10月到3月是雨季,每一群人各自住在一条溪上面的岩石或者小山上,用树枝或者棕榈叶建造粗陋的小屋,在潮湿的河谷中烧林整地;4月旱季来临以后,每个部落分成几个小群,在草原矮树林里流浪,找任何可以使他们免于饥饿的东西。夜晚降临,南比克瓦拉人睡在渐灭的营火四周,因此早上醒来的时候,人常常躺在仍然微温的灰烬上面。

    男人在描述迁移不定的生活时期时,语气似乎是和安抚妻子、或是女人轻拍小孩的背一样温存。游走不定的生活方式离不开永远在身边的篮子。他们的所有财产都可以轻易地放入篮子里面:两只肥胖的毒蜘蛛,几粒小小的蜥蜴蛋,一只蝙蝠,几颗棕榈果子。生存所需的各种不调和的资源都要靠每天挖掘出来、收集起来、捕捉过来,他们完整地暴露于寒冷之中,与之相对应的,是异常不稳定的性情。

    这群身上盖着灰尘和灰烬的南比克瓦拉人因为白人带来的疾病而减少了很多。然而就是在「棕榈叶与枝所形成的不牢靠的遮蔽物后面,在属于自己的所有一切却少许的财务旁,在饱受其他充满敌意、无法预料的族群的威胁之下」,这群几乎一无所有的人展示出了最动人的人类爱情:

    丈夫们与妻子们,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四肢交错,他们知道自己身处于彼此互相支持和抚慰之中,知道对方是自己面对每日生活困难的唯一帮手,知道对方是不时降临南比克瓦拉人灵魂以忧郁的唯一慰藉。访问者第一次和印第安人一起宿营,看到如此完全一无所有的人类,心中充满焦虑与怜悯;似乎是某种永不止息的灾难把这些人碾压在一块充满恶意的大地上,令他们身无一物,完全赤裸地在闪烁不定的火光旁边颤抖。访问者在矮树丛中摸索前行,小心地不去碰到那些在他的视线中成为火光中一些温暖的反影的手臂、手掌和胸膛。但这副凄惨的景象却到处充满呢喃和轻声欢笑。成双成对的人们互相拥抱,好像是要找回一种已经失去的结合一体。他可以感觉得出来,他们每个人都具有一种庞大的善意,一种非常深沉的无忧无虑的态度,一种天真的、感人的动物性的满足,而且,把所有这些情感结合起来的,还有一种可以称为最真实的、人类爱情的最感人的表现。

    1492年当哥伦布行驶到北纬7度线,如果他继续保持航向的话,就会发现巴西,但他在此改变了方向,两周后奇迹般地靠岸于千里达岛和委内瑞拉海岸。
    1934年的秋天,当列维斯特劳斯踏上南美洲的大地时,仿佛重新回到了15世纪,来到辽阔而充满野性的大陆,从丛林到城市,都充满了发现 :「城镇和交响曲或诗都是同性质的事物,城镇甚至比艺术品更为宝贵,更值得珍惜,因为它就站在自然与人造物的交界点上。」

    巴西的圣保罗不同于欧洲的城市,欧洲的城市以古老而闻名,充满了过去的痕迹,在这些城市里,哪怕只是一个时间的截面都好像充满了从未停息的流淌,浸润在沉思与怀想里。圣保罗也不同与华盛顿,「华盛顿不具野性,也未被驯服,而只是被郎房(华盛顿城市规划者)关在辐射状街道所形成的牢笼里烦的要命。」圣保罗是未被驯服的。它年轻,而城镇同人一样,年轻,从来都是最容易耗散掉的资本,于是只要50年,属于城镇的光鲜白净退去,留下的便是些破落。被弃置的房子因为藤类植物、香蕉树和棕榈的挤压而倒塌,茂盛的植物似乎并不是要把那些房子变得更像废墟,而是要使那些房子退坡的前墙前面增加一点沉默的尊严。

    城市恍若山谷,无人居住的街道上只有风在扫除垃圾;沟渠、吊桥与天桥构成一篇交错的峡谷;而到了傍晚,街道两旁不同形状的建筑在一种凝固的混乱中互相凝视,不相调和的建筑物好像围绕在一个水源旁动物,不得不暂时与敌对的种属混杂在一起。在这里,建筑与建筑、人与山谷般地城市都组成了一个有机体:「城镇事实上是由一群动物组成的社会,一群动物把自己的生物史局限在其疆域之内,同时却又依据自己是能思考的动物而具有的种种动机和目的将之改造;因此,不论是在发展过程中,还是再形态上,城镇同时是生物的生殖、有机的演化与美学的创造。城镇既是自然里面的客体,同时也是文化的主体;它既是个体,也是群体;是真实。同时是梦幻;是人类最高的成就。」

    相较而言大洋另一端的东方便没有这么幸运。一大片干旱地带从埃及一直延伸到印度,把地球的一大块剥掉一层有生命的表皮。黎明时曙光先在沙漠上出现,阳光增强的时候,耕种过的地块便连接起来,成为一片连续的表面,上有粉红与绿色光泽,好像某些古老织毯上面细致斑驳的颜色,这块老织毯已被用到露线脱线的地步,又一再不知厌倦地加以缀补。三重主题一再重现:村落、田地网和树木环绕的水塘。这就是印度。

    20世纪50年代的加尔各答脏臭、混乱、人挤人、人压人,残壁、矮屋、泥泞、灰尘,构成了舞台的背景,人像修为到家的演员一样轮番上场:擦鞋的扑到在脚下;跛子展示残肢;每个人都自称百技精通,一切都说包君满意。

    对于这样的情形,嘲笑或厌烦都毫无意义,因为促成这种绝望行为的,是饥饿。因为饥饿,乡村居民涌入城市,挤进车站。月台上睡满了人,裹着白条布,残忍的白条布今天是衣服,明天就是裹尸单。社会游戏被动了手脚,不幸的受苦者否认施舍者本想承认给他的人性质量,因为只有扩大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他们才能得到小小的捐助。

    而工业呢?南亚被一把推入工业时代,受世界市场所左右,不幸的工人自己根本买不起那些衣服。中世纪的匮乏和疾病、早期工业时代那种疯狂的剥削以及现代资本主义的实业与投机,14世纪、18世纪和20世纪最悲剧性的阶段全都加在一起,一股脑地倾倒在南亚的工厂里。

    南亚像一片殉道的大陆,与欧洲景观所见的明晰的形式与颜色相比、与欧洲取走发展中所有的好处相比,南亚就像一块被翻过面的魔毯,显露出来的是底面,捡拾的是贫困与痛苦。

    列维-斯特劳斯在书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加州的某个野蛮部族,整族被屠灭,只剩下一个印第安人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在几个稍大的城镇附近活了好多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仍然敲打石片制造狩猎用的箭头。可是周围的动物逐渐消失了。有一天,这个印第安人被发现在某个郊区的外围,全身赤裸,饿得快死。后来他到加州大学大打杂工人,安详度过余生。

    当曾在一些科幻小说中描述过的时间降临:地球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的时候,他会不会也像这故事中的印第安人一样,静默地遵循自己的传统、然后安详度过一生?
    南比克瓦拉土著人如同人类的童年时期:匮乏却带着感人的动物性;故事里的印第安人像人类行至终点的隐喻,那么在这两者之间呢?在蹒跚学步与终点之间,我们又应该怎样对待自己的文明、对待那些与我们底层认知不同、甚至那些已经消逝了的文明呢?
    完全视若无睹的蒙昧不是答案;全盘接受大折中也是危险的:我们不能不谴责残酷、不义和贫穷这些任何为之所困的社会本身都加以抗议的现象;甚至,我们应该小心翼翼地避开完全歌颂人的自然状态的陷阱,因为社会状态本来就存在于人类身上。
    这是人类学家的困惑,因为不论是漠不关心,还是「认为自己要对全人类负责」,其间的选择并非完全掌控于每个个体手中。可是当意识到个人并非单独存在于群体里面,这样的思考本身就具有强大的冲力,去冲破把自我关在牢笼里的冲力。人类所有文化所形成彩虹,只要世界仍然存在,这条纤细的弧形便会连接起世界与梦境、连接起近处和远处的人们。一个人深沉思考过和爱过的一切,都伴随着每一滴汗,每一片肌肉的移动,每一息呼吸,融在骨血里,不同世纪、间隔遥远的互相呼唤,终于用同样的声音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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