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母子二人早已是泪目潸潸。公孙枝(庄族申氏第二代,幼称季子,长字子桑)本想找个帕子递给长姐,但在身上搜索了一圈,才发现自己并未带在身上。倒是子芸姜和今瑶心思细腻,她们早就不约而同地抽出帕子,替这二人拭去了眼角的泪珠。
“见你母子二人能冰消误解,寡人便也心安了。为人父母,总是希望子女能一生顺遂,但这关爱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成为独断的借口。”国君哀怜地看着申生跟晏如,言语沉静而铿锵:“将来的道路总该他们自己走,遇到的挫折也该他们自己过,因而无论作出什么选择,也都该支持才是。哪怕他们误入歧途,走了一条密布荆棘的坎坷路,我们这些做父母的,也不该指手画脚。我们能做的,只能是当他们遍体鳞伤的时候,在背后推一把,将他们托起来,便足够了。”
眼下的气氛稍显沉重,周遭的空气也似乎凝滞了,众人皆不言不语,唯有申生浑然不察,正饶有兴致地拿着一只草编的蜻蜓在逗晏如发笑。只可惜,任他如何努力,晏如依然是沉静如水。
众人正沉默间,突见有一乘单车从林中驶出,朝着观礼台疾驰而来。待行至山丘下,车上三名甲士都解开了带钩跳了下来。其中的甲首一下车便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其余御戎和车右则是从车上抬下一头麋鹿紧随其后。
“是我哥哥!”那甲首远看起来便英武非凡,行走间头上还有鸟羽迎风飘扬,不是富辰又能是谁呢?今瑶最先认出了哥哥的模样,一时欢喜便叫着起身相迎,两人见面有说有笑,又欢欢喜喜地携手上前向国君行礼。
“拜见君上!侄儿不才,有幸猎得麋鹿一匹,特来敬呈君上及诸位安人!”
“好!”国君赞叹道:“子明不愧是少年英才,果真勇猛过人!来人,赐酒!”
“谢君上!”
富辰接过酒觯一饮而尽,又开始夸耀自己的勇猛善战。这时,两名战友已将麋鹿抬到帐前,国君喜不自禁,笑道:“今日在场诸位都有口福了!”言毕即命宰夫将麋鹿去皮烹煮,分食众人。
当众人大快朵颐之时,游余与公孙突也来到了君前,国君都与他们一一叙话,这些都略去不表。只说用完午膳,吕伯姬(晋献公长姐,吕氏主母)便请了国君的允准,一手拉着自己的女儿,一手拉着公孙枝到水畔散步。游余、公孙突闲来无事,本想也跟着过去,却是那吕饴(姜姓吕氏少主,字子金)眼疾手快,一把便将他们拽到了富辰的身边,说要让富氏的表兄带着一同打猎去。听到吕饴虚心求教,富辰顿时欣然自得,当即就将他们拉入了围场,说什么都要展示一下自己的本事,那两名堂弟便是想不从命都不成了。
再说公孙枝跟着长姐走下山丘,眼睛却一直钉在子芸姜曼妙的背影上,内心中更是如小鹿乱跳、忐忑难平。他几次试图通过调整口中的气息来平复心绪,却始终都不见效用,便也只能硬着头皮随长姐往山下走去。待到了僻静之处,子芸姜(姜姓吕氏女季姜子芸)继续向水边走去,长姐却突然停了下来,开门见山便是一问:“季子今年有十七岁了吧?”
“正是!”公孙枝拱手作揖,肃然拜道。
见公孙枝神态有些紧张,吕伯姬面色慈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论年纪倒是与芸儿极为相称。”
“这……”公孙枝原以为他和子芸姜之间的那些言语,不过是自己的一些小心思,谁知却入了长姐的眼,故而不免有些惊慌,说话竟也结巴起来:“长姐为何这么说?”
吕伯姬轻笑一声,语气轻缓地回应说:“你也不必掩饰,我也不想瞒你,当初饴儿带着芸儿去见你,也是长姐的主意!”
这话一说出口,公孙枝便更是感到一头雾水,一时间头脑发懵,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看得出来,你对芸儿也是用心的。”吕伯姬续说道。
公孙枝结结巴巴地回道:“我……我……我与季姜不过才见了两面,怎……长姐……这从何说起?”
“看把你紧张得!”吕伯姬说着话,便转身看向了子芸姜。
公孙枝顺着她的视线偷瞄过去,只见子芸姜早已将身子转向了水面一侧,此时正把双手背在身后,不停地用脚踢打地上的枯枝败叶,心中一动便更感发虚,一时口不择言说道:“我……今年才刚满十七岁,尚未到弱冠之年,自然也未到考虑儿女之事的时候。”
“这是自然!长姐是能理解你的。”吕伯姬说话的时候并未将头回转过来,看向水面的目光也颇有些迷离:“芸儿的年纪也还小,正是在母亲身边撒娇的时候,长姐又何尝想过早就为她做这些考虑?”
这一句问话让公孙枝更感糊涂,完全搞不清长姐心中所揣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念头:“既如此,长姐又为何有如此一问?”
“我是中意你的,所以才要找你来。”吕伯姬回首一笑,随即又立刻回转过去,让公孙枝无法分辨她脸上的表情,继而又说:“自打四五年前跟你见过一面,长姐便知道你是个可靠的孩子,后来更是越见越喜欢……只是一直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公孙枝料想长姐有很多话说,因而便没有再续发问,只随着她的目光看向水边,看着子芸姜百无聊赖地丢石子、踩水花、搬河蟹。时间如丝如缕地缓慢流淌,日影也如风拨残云一般默然摇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伯姬长叹一声道:“长姐这一生颠沛流离、漂泊无依,从来都想有个依靠,却一直无法随心所愿。当初未出绣阁的时候,以为父亲的怀抱便是一生的依靠;后来听从父命嫁到齐国,便以为齐侯便是最终的归宿……谁知这世事难料、变故频生,原想着在齐国的深宫中能平安顺遂过一生,却只过了七八载的安稳光景,便不得不带着饴儿四处奔走。如今好不容易安稳了下来,本想有这一儿一女作为依傍,此后也能了此残生,却不知到了如今光景,身体已是一日不如一日,更该为儿女的前程筹谋了……”
公孙枝对长姐素来敬重,但只因两家交往不深,并未听她说过那些伤心的往事。如今见她突然相邀,又骤然提起心中幽怨,不免会有些局促难安:“长姐的过往弟弟也多有耳闻,每当提到这些往事,父亲也总喟叹不已,深愧当年国疲家弱不能相助。如今见阴地产业日渐兴旺,父亲便由衷感佩,他深知长姐这些年来的不易,对长姐能够捐弃过往一手撑起偌大的家业更是赞赏有加,常说便是将他置于那般境地,恐怕也无法做得更好,长姐又何须自怨自艾呢?”
“他这是自谦了!”吕伯姬惨然笑道:“你父亲一生为庄族绸缪,其中功苦人所共鉴,没有几个人是敢跟他比的。长姐也不是眼高于顶的人,知道自己的斤两,所以只想借着与君上之间的姐弟情谊,寻一处偏僻的所在,为我这一双子女找一处安乐自在的居所罢了。偏我这儿子是个不安分的人,他却总想着出人头地……早早地就开始跟你们这些公族子弟套近乎。甚至……甚至他还想借着自己,还有芸儿的婚姻大事为前程铺路……”
公孙枝虽说对政事尚未产生兴趣,但多次与吕饴接触之后,也能看得出其目的所在——子芸姜之所以能够出现在自己面前,显然也都是他预先设计好的。不过好在他对子芸姜也算是一见倾心,因而即便知道自己要受吕饴利用,却也并不怨恼,有时反而还会为自己能生于司马之家而感到庆幸。
在这方面,吕伯姬的情感波动,恐怕与公孙枝颇有些类似之处。稍顿片刻后,她接着讲道:“芸儿今年才满十五岁,可你知道吗?饴儿早几年就已经开始为她物色夫婿人选了!”
公孙枝一听当即大惊失色:“这又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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