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树叶

        某个宁静的黄昏，一片树叶留下一路轻微的呐喊，决绝地飘落。飘落了就不再顾及风的嘲弄，也不再想念曾经喧闹的绿。

        它在空气中留下一道弧线，一道轻盈、美丽、温存都无法书写的弧线。

        季节并不能裁定命运，它的一生在自己的想往中顷刻间融入一捧被泪水祭典的泥土。一切都已沉睡，一切都已停滞。

        这是一片曾经疼痛着生命的叶子，一片被季节捧出被季节遗忘又逐渐学会遗忘季节的叶子。

        当东风从泥土上走过的时候，它敲破头顶的寂寞，悠悠的精魂从孩子的唇边划过。它栖落了，微笑着伫立在一个死寂的枝头。它的眼包容了最明媚的那束阳光，小小心子就像一座燃烧的火山。忽然，它害怕了，周边的沉寂让它感到窒息。它终于借着一股东风钻入枝头，它感到在这个地方才会有自己的存在。

        当它再次醒来的时候，它发现自己披上了一身水一样柔软的衣裳。它惊诧于自己的美丽，它小声地呼喊自己的名字，空气中飞翔着一个翠绿的名字，叫做叶子。

        是的，叶子，叶子是它前世的梦。无数的小鸟欢呼着，为它斟酌一首首精致的曲子；小草给它讲发生在久远年代的跌宕着泪水和笑容的故事；几个漂亮的小孩跑来，为它表演只有它懂得的舞蹈……

        它觉得幸福极了。它在阳光中妩媚，在星月里娇柔，日子简单得好比跌倒又爬起的孩子。 它的欢乐终于惹恼了太阳，它把严酷的刀锋抵上它的胸口。说出“屈服”吧，太阳说，冷冷的气息如同一个噩梦。它感到茫然，它平生第一次听说这个字眼：屈服。它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它听见小草在低吟，它看见欢乐的孩子惊悸地躲到了远处的河水里。

        它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再摇头，再点头。它忘记了胸口的刀子，它只想到了被记忆剪辑了的往事，一个跟着一个美好，一个跟着一个葱茏。“屈服”背后是什么，它说不出来；不“屈服”后面是死亡，这它知道。死亡就是没了，消失，一切的拥有都遁入空虚。它终于流泪了。

        幽咽的泪水滴落在太阳的刀锋上，刀锋着颤抖退缩……它闭上了眼睛……

        它是被一只杜鹃叫醒的。杜鹃是它最信赖的朋友，有一次生病的时候，杜鹃竟然为它哭出了血来。当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它吃惊了不小，它欢乐地抱着杜鹃诉说起自己的遭遇和恐惧。是泪水救了你，当世界忘记哭泣的时候，你救了自己也救了整个世界，杜鹃轻轻地告诉它。

        远送着朋友淡去的影子，它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孤寂和疲惫。叶子的美丽给了世界，叶子的泪水也给了世界，世界感谢它，可是终究会有一天，美丽会枯萎，泪水会干涸，那个时候，有谁还会记得它吗？它不敢想。 整个世界都惊慌的时候，只有它不忘记流泪，一天追赶着一天，日子像一只只装满陌生脸孔的船儿在它的叹息和泪水里浮沉。

        鸟儿依旧给它唱歌，小草依旧给它讲故事，孩子们依旧给它跳舞……有的时候，它会听到山川和河流送给它的祝福，会看到农人托着沉沉的麦穗对它憨厚的笑，会收到一个叫城市的地方给它捎来的一封封写着感谢的信件。

        它渐渐发现，泪水成了它活着的唯一意义。存在是为了哭泣，太残酷！太荒谬！可是，它明白，它根本摆脱不了眼前的一切。这是它的宿命。

        或许活着的终极含义就是如此吧，于是，它终于想到泥土了。泥土孕育了我，总有一天我是会回去的，它庆幸而又不安的想。你的美丽是我给你的，是时候归还了吧，有一天风儿对它说。是啊，美丽是你的，不是我的，我差点忘了，它不无伤心地说。

        我本来就一无所有，它又说。它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一滴交织了悲喜荣辱得失的眼泪。世界遗忘它的速度，比它预想的要快，最后的一滴泪带走了世界依恋它的唯一理由。最后，它只剩下干瘪的身躯和被阳光摔倒在大地上的影子。

      一天，它正对着自己的影子叹息。一片从天使的翅膀上脱落的雪花飘在它的身上，它向它哭诉天使的纯洁和温柔。好想再次陪他在天光里翱翔，哪怕一次也好，雪花说。你会找到他的，叶子说。于是，雪花飞走了，翩翩地袅娜出叶子的视线。

        它又只有自己的影子了。突然，它的眼睛亮了，像一团火焰，那背着影子苍老的不正是自己日夜想念的泥土吗？它终于挣脱了脚底下的枝干。于是，空气中多了那道神秘而耀眼的弧线。风的嘲笑在它的背后破碎。破碎的还有曾经的美丽，还有世界的遗忘。

        它躲入泥土的怀抱，抛弃了肉体，只留一个失去重量失去名字的魂魄，在春里轻盈，在夏里飘渺，在秋里虚无，在冬里喑哑。

        可是，当东风再一次抚过大地的时候，世界还是绿了，有一个名字，仍叫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