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电视剧与散文
最近，电视剧《我的阿勒泰》大火，它是根据李娟的《我的阿勒泰》改变而来的。蓝天白云、草原深林、牧场骏马……总是惹人心驰神往。我也很好奇，李娟一个内地人怎么会在祖国的边疆结出这么一个大瓜？
阿勒泰地区，在中国地图西北角，北临阿尔泰山，南靠准噶尔盆地，与俄罗斯、哈萨克斯坦、蒙古三国接壤，地貌类型多样。作者李娟，是资阳乐至人，她大多数时候在新疆生活，她们家是生活在阿勒泰牧区做生意的汉人。
这部电视剧，人物形象鲜明，故事丰满，情感淳朴。看完电视剧，意犹未尽，我想书中应该有更深刻更生动的叙述和描写吧。但是，初看书时，我失望了。首先，它不是小说，而是一部散文，它的内容都是一些生活琐事：做买卖，做裁缝，采木耳，坐车，唱歌，跳舞，在山野石头上睡觉......篇与篇之间，也没什么联系，但读起来却行云流水，亲切自然。这些散文就像开在阿勒泰草原上的小野花，清纯又美丽。其次，在书里，没有英俊潇洒的巴太，也没有电视剧中荡人心神的爱情故事。至于张凤侠那些倒霉事，就纯属子虚乌有。
电视剧是从散文改编而来，它取的是原著的神韵。绝美的自然风光，淳朴真实的人性，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才是电视剧和散文高度一致的地方。
在情节上，电视剧有两个情节让我印象深刻。一是帐篷漏水，文秀用塑料口袋串起来接水，然后又爆裂在头顶上。另一个就是文秀的裙子破了，她取下书上的载书钉扣在了裙子的裂缝处。除此之外，电视剧中的主人公的爱情，在散文中没有原封不动的原型故事，但在《乡村舞会》一文中，作者就细腻描写了“我”对麦希拉的那种迷人的情感，虽然结尾只是一个人的恋爱（甚至一个人的恋爱都谈不上），但是，爱情的轰轰烈烈和真切激动，仿佛爱情又是那么的真实。如果说散文中的爱情像汉代艺术粗旷古朴，那么电视剧的爱情就像魏晋名士的精神那样深刻又鲜明，两者的爱情各有千秋。
还是回到书上来吧。书也有书的乐子。首先就是作者的描写，细腻真实、有趣生动，读起来不像是读文字，更像是欣赏摄影家的作品。
先来看这一段文字吧：
“娃儿啊，我说的话都要记到起，每天都要记到起。奶奶的话要听，幺妈的话也要听，老师的话要听......”-就数她说的时间最长，都过了十分钟了还没交代完第三个问题：“......娃儿啊，生火的时候，要先在灶里搁小柴，底脚架空呷，搁点刨花儿引火。没得刨花儿拿点谷草也可以。要好生点引火，等火燃起来呷了再一点一点地往高头搁大柴。将将开始要搁点小柴。要是燃不起来就吹一哈，里头的柴禾莫要堵到烟囱洞洞。将开始的小柴底脚要架空，再搁刨花儿，没得刨花儿拿点谷草也可以。燃不起来就吹一哈，好生点吹，莫吹得满脸都是煤灰灰。将开始要用小柴，莫用大柴。底脚要架空，没得刨花儿拿点谷草也可以......”
这种语言模式，不是我们资阳的方言么？这内容，不是长辈对晚辈的车轱辘话么？读着读着，我就笑起来了，感觉就像我的奶奶在同我说话，好真实。由此可见，我们的方言印成铅字文，还是很有表现力的。这种车轱辘话，估计是刻在基因里代代相传了。
再看一段文字，它不仅故事精彩，而且语言描写也很出彩：
还有一个给老婆汇报情况的，也拉七扯八说了半天，后面排队的等得不耐烦了，就一个一个凑到话筒前乱打岔——
这边正说着：“我下了工哪里也不想去······”
那边：“乱讲！他一天到黑不做活路，老板天天骂他！”
这边：“我自己洗衣服......”
那边：“他天天打牌赌钱！”
这边：“当然洗得干净了.......”
那边：“都输呷两百块钱了！”
这边：“就是水不好，碱重得很......”
那边：“快还给我两百块钱，输呷不认账！”
这边：“我没有赌钱！”
那边：“赌了！”
这边：“我没有赌！”
那边：“快点还钱！”
这边：“莫听他们乱讲！”
那边：“嫂子，陈三儿找小姐了！”
这下子，话筒另一头立刻警觉起来，女方的嗓门尖厉了八度，我和我妈都听得一清二楚：“哪么哩？你还有钱找小姐嗦？”
陈三儿又急又气，说话越发结巴了：“莫......莫听他们的，他......他们乱讲，乱讲......”
一屋子人都开始起哄：“陈三儿还钱！还钱！陈三儿快点还钱！”
陈三儿赶紧“再见”，挂了电话就扑过去和哪几个坏小子拼命。
在这段描写里，作者的语言充满个性，语言居然还分“阵营”，这边那边的，仿佛看见了一场语言的的拔河比赛。这种写法，不仅简洁富有神韵，还很有力量感和场面感。
我们再来看一段慢镜头描写：
我们的胖专家已经在开药了，他迟缓犹疑地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想了想，又伸进长裤口袋。仔细地摸索了一阵，半天才掏出一串钥匙来。然后细心地找到其中一把最小的，看了看，再翻个面又看了看。凝视五秒钟后才确定正是这把。接下来再以一种慢得令人无法理解的速度将钥匙插向写字台中间那个抽屉上的锁孔......亏他蒲扇似的一双大手，捏着那么小的一枚钥匙，开那么小的锁！由于总是瞄不准锁孔，喘息越来越急促......我真想冲上去，一把抢过钥匙，三下五除二替他打开算了……
这是胖专家动作的慢镜头描写。一个开锁的动作，写得形神毕肖，让读者都想冲上去，一把抢过钥匙，三下五除二地替他开抽屉。胖专家的动作慢得像0.5倍速，读者的心被挑拨成5倍速。这只是慢镜头描写的第一段，后头还有。当胖专家好不容易打开抽屉后，他伸手进去摸塑料袋装的儿童感冒冲剂，摸了半天都没摸到，摸到了拿出来又慢慢数，数了一大歇又数错了，数好了又在抽屉里摸剪刀，摸了半天都没摸到，好不容易摸到剪刀了，又手抖剪坏了一包，坏就坏了嘛，要么算了，要么重新发一包嘛，他居然把散落的颗粒用手抓起来放在病人的手上去，让病人吃了不是，丢了不是......在胖专家这里，估计要急死几个急性子，又要怄死几个讲究分子。 这个慢镜头描写细腻真实，见场面，见人物，见性情。
在这部散文中，各类描写有很多，比如《在荒野中睡觉》对天上白云的描绘，《坐班车到桥头》对路途风光的描写……这些描写再现了阿勒泰地区生活的场景，读者不仅看到了这片土地的风土人情，也感受到了这片土地给人哲思：
阿勒泰的风，吹走了我的忧虑，带来了我成长的勇气。在这里，我学会了如何与自我和解，与世界相拥。
生活就像一场旅行，我们总是在路上奔波，但别忘了沿途的风景和那些陪伴我们的人。
我这样的身体里是有舞蹈的呀！我想要在每一分钟里都展开四肢，都进入音乐之中——这样的身体，不是为着疲惫、为着衰老、为着躲藏的呀！
世界就在手边，躺倒就是睡眠，嘴里吃的是食物，身上裹的是衣服，在这里，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遗憾。
……
像这样的句子还有很多，在电视剧里，也产生了很多富有意蕴的台词，这些台词，让人情不自禁地思考着我们的生活、教育、爱情等问题，启发都不小。比如：
“啥叫有用?生你下来是为了让你服务别人的?你看看这个草原上的树啊草啊,有人吃有人用,便叫有用。要是没有人用,它就这么待在草原上也很好嘛,自由自在的。”
“有人吃有人用,便是有用,要是没有人用,就这么待在草原上也很好。人不必非要逆流而上,顺流而下也很好。”
“一个男人跑了就跑了嘛,有什么了不起的,男人没了再找一个嘛。”
……
所以，不管是电视剧还是散文，都是优秀的作品。阿勒泰不仅我国西北边疆的一部分，在那片广袤的土地上，生活着一群鲜活的生命，他们有爱，有智慧，也有生活的力量，是这片土地和人们濡养了优秀的作者，滋养了优秀艺术品。生活本身就是我们生活的力量源泉。
（二）两颗边陲明珠的启发
在读《我的阿勒泰》这本散文集时，我老是要想起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这两本书风马牛不相及，但我觉得它们是那么的相似。两部作品的故事发生的地点都是在祖国边陲，一个在西北边境，一个在东北边境。两部作品都讲了一个游牧民族的生活境遇，一个讲哈萨克族，一个讲鄂温克族。两部作品都展现了祖国边陲绝美的自然风光和淳朴热情的生活风貌，以及他们留给人们的深刻而沉重的惋惜和思考。
鄂温克族的牧民没有了，他们生活的草原和深林被现代文明冲散了，牧民下山了，乌力楞没有了，驯鹿圈养了......这些消失的东西，仿佛奏响了一个民族的悲歌，又像是一曲精神失靠的人们给自己的挽歌。
阿勒泰的境遇和额尔古纳河一样，也面临着开发带来的毁灭与悲伤。在《木耳》一文中，作者描述了一场对阿勒泰的轰轰烈烈的触目惊心的掠夺。
最初，只有作者一家采木耳，接着就有了很多家，不仅有本地人，还有很多外地人。木耳的价格从一斤几十一百涨到五百，甚至是有价无木耳。后来，来这里的人不仅采木耳，他们还掀草皮挖虫草，带雷管炸野味，在他们眼里，只要是来自深山的，只要可以满足口欲的，只要能带来利益的，一切皆可掠夺。先是还有序的，在利益的驱动下变得无序，后来发展到用孙子兵法斗智斗勇甚至是武力斗殴的局面。再后来，木耳没有了，草皮挖烂了，野味被炸了，生态被破坏了，牧民愤怒至极，但又无可奈何......如果说额尔古纳河是国家发展大计的需要，那么阿勒泰就纯粹是满足人的欲望不顾他人生存的无耻掠夺。如果说额尔古纳河居民还可以下山生活，那阿勒泰的牧民的退路又在哪里呢？就像作者说的“这原本天遥地远的山野，突然全部敞开了似的，哑口无言。”是的，不仅阿勒泰哑口无言，就连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被气得哑口无言。那些受伤的草原和深林，用它的伤口祈求世人的怜悯，而一切都静默不语。
祖国大地幅员辽阔，物产丰富。但是，它的巍峨，是不需要人的征服来证明；它的美丽，也不需要人的说明来证明存在；它的富饶，更不是靠无尽的掠夺来炫耀。
当一切的开发还没有伤及全部，当少数人的伤痛还没有被重视的时候，它给人至多就是属于旁观者的遗憾与谴责。暴力开发阿勒泰和额尔古纳河，就是这样的。
发展日新月异，人们都在憧憬美好生活。当人们还在思考如何利用一切自然资源的时候，没想到我们自身也成了发展的牺牲品，而且是那么的合情合理。
最近的萝卜快跑无人驾驶汽车来了，无人驾驶的话题瞬间霸屏网络，伴随着新奇感而来的，还有对滥用无人驾驶技术的批评。它的安全性、灵动性、人文性，都成人们热议的话题，其中无人驾驶能不能代替人工驾驶人们议得最多。
如果AI的终极目标是在所有领域取代人力，那么，它将不是人类的福音，而是灾难。马克思认为，劳动不仅是一切人所共有的一般本质，而且也是人与动物区别开来的基本标志。AI的不合理运用，人们劳动的权利将会受到限制或者剥夺，这无疑就消解了人的劳动本质，试问，AI是让人成其为人，还是让人成不了人？
看到这些现象，我想起了阿勒泰地区和额尔古纳河地区生存的人和各类动植物，当现代文明蔓延而去的时候，进入者美其名曰发展，发展应该是让它变得更好，可事实呢，它却在“发展”中千疮百孔。他们曾经遭遇过的“发展”境遇，难道不像现在人们遭遇的无人驾驶的境遇吗？AI的运用，也有一个响亮的名头：为人们提供更美好的生活。但是，AI不知人类最好的生活就是劳动的样子，人和那些动物一样，他们的美好生活就是在蓝天白云或是大雪泥泞里，用自己的嘴去啃食，而不是靠一根管子直接到胃。
如果说，原生态的阿勒泰和额尔古纳河没有了，人们还可以下山劳动，继续过自己的生活，如果山下的人连劳动的权利和空间都没有了，那么，人们最后的退路又在哪里呢？有人说，AI时代来了，人要思考拥抱科技。如果科技是来剥削和排斥人的，那么人还拥抱它干什么呢？开发和发展没有错，开发和发展的前提必须是保护，让它为它，让阿勒泰是阿勒泰，让额尔古纳河是额尔古纳河，让人有劳动的权利和空间，让人成为人。
网友评论